“萤儿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光他们,就连萤儿和爹爹,也都是五斗米教的教徒,和您的父母一样。”柳萤镇静地扶起酒杯,神情严肃地对高堂秉说,“高堂将军您现在就可以把我们抓去见官了。”
“……怎么会这样。”高堂秉把头低下喃喃自语,似乎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柳萤见高堂秉留在原地没动,知道自己这一次赌赢了。
“我和爹爹一直都是五斗米教在南郑城中的秘密成员。昨天靖安司突袭了我们在辽阳的据点,huáng祭酒和魏国来的糜先生侥幸逃脱,躲来了我们家。现在蜀军满城在找的,就是他们。”
“还有魏国人?”高堂秉对此早就知道,但听到柳萤亲口说出,还是难免有些吃惊。
“是的,张富——您知道,就是继承了张鲁大人师尊的人——委派我们配合糜先生的行动,设法弄到蜀国最新型弩机的相关资料。”柳萤索性将事情和盘托出,她相信要说服高堂秉,必须要主动出击。
“高堂将军,加入我们吧,这也是为了你的父母。”
柳萤最后提出了要求,高堂秉闻言猛然抬头,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叫我叛国?”
“不是叛国,而是离开一个与你有父母之仇的国家。”柳萤急切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你在军中的配合,如果你肯加入,我们就能顺利获取弩机资料,带着它前往魏国。糜先生已经承诺会给我们优厚的酬劳与栖身之地。我们可以在师尊身边开始新的生活。”
说到“我们”时,柳萤面色发红,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终于把心事说了出来。她相信,除了“父母之仇”以外,这也是一个说服高堂秉相当重要的砝码。听完柳萤的说辞,高堂秉一言不发,表情凝重。他的犹豫被柳萤视为一个动心的征兆。而高堂秉的心里却在思考着截然不同的东西。
现在如果通知靖安司的人来围捕,显然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但从柳萤的话里,似乎他们仍旧在策划什么计划,且与弩机技术密切相关,这一点必须要弄清楚才行。现在荀诩和裴绪都不在身边,他只能自己做出判断了。
“萤儿……”高堂秉下了决心,“我知道了,我考虑一下……”
柳萤听到他这么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的后襟已经快被冷汗溻透,背握着匕首的左手手心一片cháo湿。
高堂秉的脚底接触到地窖的地面时,他不由得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一股冰冷的空气冲入肺部,让整个人jīng神为之一凛。现在,让整个靖安司寝食难安十几天的敌人们即将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叫他下颌的肌肉有些异样地紧绷。高堂秉没有余裕去通知荀诩目前情势的变化,只能祈祷尾随着他做支援工作的阿社尔与廖会能够有些默契。如果他们误判了局面,贸然冲进柳吉酒肆搜捕,那么深入敌人阵地的他将会被第一个gān掉。
柳萤在旁边牵住了他的手,高堂秉的眼睛还没适应地窖的黑暗环境,但他能感受到少女绵软温润的玉手。不过他现在内心翻腾的不是喜悦,而是歉疚——虽然这并不妨害他履行职责。
“这个人就是高堂秉?”
一个粗壮的中年人用食指指着高堂秉说,语气里满含着不信任。高堂秉同时觉得有两个人夹在了自己左右。
“正是在下。”高堂秉挺直身体,不卑不亢地回答。huáng预走上前去,凑到高堂秉面前像猎狗一样上下仔细打量,仿佛要嗅出他身上每一丝可疑的气味。柳敏和柳萤在一旁不安地看着,糜冲则把自己隐藏在地窖角落的黑暗中。huáng预转了几圈,盯住高堂秉的眼睛忽然问道:“何谓‘三业六通诀’?”
“在下不知。”
“那么何谓‘huáng书合气’?”
听到这个问题,柳萤面颊有些发烫。“huáng书合气”是五斗米教中男女双修的秘要,她心已有所属,于是怀疑huáng预是否意有所指。
高堂秉这时候回答说:“在下也不知道。”huáng预仰面gān笑了几声,突然目光一凛,厉声道:“连这些教义都不知!还敢说你不是混入我教的jian细?!”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指责,高堂秉不动声色,把双手背到背后,以平常的语调回答:“在下父母是五斗米教教徒,在下却不是,又怎么会了解这些东西。”
“你在撒谎!”huáng预大喝,“蜀汉镇压五斗米教是在章武二年才正式开始的,距今不过九年。就算你的父母在那时被处死,你也那之前也早就懂事成人,又怎能不了解?”
高堂秉抬起右手捏捏太阳xué,仿佛对huáng预的指责觉得很无奈:“huáng祭酒,我想有一件事你有所误解。我从来不曾是五斗米教教徒,对它也没有兴趣。”
huáng预从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
“也许萤儿对你们的解释和我的动机有所偏差。”高堂秉镇定地回答,“我之所以决定加入你们,不是因为我对张天师的忠诚,而是为了我父母的死亡……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柳萤,后者羞涩地低下头。
“为了女人?”huáng预枯huáng的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神情,“今天你会为女人加入我们,我怎么知道明天你不会因为另外一个女人背叛我们。”
高堂秉指指天花板:“如果我是为了抓到你们,我在地面上时就已经示警了。这地窖再大也终究是个地窖,一旦被包围,你们怎么也逃不掉的。”柳敏听到这番话,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柳萤捏了捏爹爹的手,让他不必如此紧张。
“花言巧语!我告诉你,我根本不会信任一个蜀汉的军人!”
“我也是。”高堂秉简短地回答。
huáng预的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威胁声,自从辽阳五斗米教几乎全军覆没以后,他一直处于一种不太安定的jīng神状态。高堂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huáng预感觉到自己就像是碣石前的海làng,尽管每一次都汹涌地扑过去,但对方仍旧屹然不动。
这时隐藏在黑暗中的糜冲发话了:“huáng祭酒,不要如此冲动。孟子曾经说过: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我看高堂将军的眼神明亮,专注不移,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那可不一定,万一他是靖安司派来的间谍呢?”huáng预仍旧不甘心地辩解道,“那些家伙是受过专业训练,撒谎时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huáng祭酒,如果高堂将军主动提出加入,那您的怀疑是可以理解的。但事实上人是我找来的,要求是我主动提出来的,靖安司再神通广大,怎么会算到这一步?”
柳萤见心上人受到了怀疑,禁不住发言辩驳。她的话也没错,荀诩在一开始设计“凤求凰”计划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演变到今天这个形势。高堂秉给她送过去一个眼神,右手朝下摆了摆,叫她稍安勿躁。
这时糜冲站起身来,踱着步走到高堂秉跟前,眯起眼睛端详起他来。高堂秉比他高出一头,不得不低下头去与这个略显瘦小的jīng悍男子对视,同时心里在想:这个人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魏国间谍。他比想象中要矮,长相极平凡,五官比一般的农民还要“农民”,混杂在人群里绝不会引人注目,也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唯一醒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仿佛一把被泥土裹住的青铜剑偶尔露出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