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起来很荒谬。”
“是,不过每件荒谬的事情背后总有一个原因,这两起事件很可能出自孙权本人或其亲信大臣的授意。事实上从年初开始,一直就有类似事件发生,频度很大。”
荀诩没吱声,他咽下一个汤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还有,从三月中旬开始,流入武昌的奢侈品和建材数量明显增加了。上等织物从月平均三百匹上升到五百匹;珍珠与翡翠数量从二十件上升到四十件;枣木、檀木以及铜料也有不同程度的上升,而且这些物资全部都是由与孙氏家族关系密切的大商号出面订购的……就在前天夜里,有两头黑色公牛从会稽运抵了武昌,被秘密送入宫城内厩。”
“看起来似乎他们在酝酿什么大行动。”
“你们敦睦馆一点也没得到消息吗?”
“至少从合法渠道一点也没得到。”
“唔,按照协议,汉与吴两国在进行重大行动前应该知会对方的。现在既然他们隐瞒着你们,显然是有什么与蜀国有关的事了。”
“吴人就是喜欢搞些自作聪明的小动作……”荀诩这几天已经有了深刻体会。
“现在正式的通知还没有传达到我这里,说明那件事保密级别还是很高……不过各级官员都接到通知要求暂时不要离开武昌。”
“了解了,那么陆逊等军方将领动向如何?”
“陆逊本人已经动身来武昌,不过一部分驻屯柴桑的水军开始向巫、秭归等蜀吴边境地区调动。”
“真的是‘小’动作呢……”荀诩一边感慨一边吃下最后一个汤圆。
谈话结束了,荀诩又问老板要了一碗汤圆,láng吞虎咽地吃掉。当他拍拍肚子满意地站起身来时,发现背后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从头到尾荀诩都恪守诺言没有转过头去看,所以他现在无从知道那个人究竟是已经离开了,还是仍旧留在人群的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
在荀诩返回敦睦馆的途中,他很“巧合”地碰到了薛莹,后者一直在敦睦馆旁边守候,一看到荀诩立刻就迎上去了。荀诩见他过来,先发制人地打了个招呼:“哟,薛大人,别来无恙?”
薛莹也露出微笑,不过看上去多少有些僵硬:“荀大人好雅兴呐,今日在武昌城中游玩的如何?”
“还好还好,只是沿着河边转了转,看了几处景色。”
“呵呵,听说荀大人你本来想过河去逛逛,后来又变卦了?”薛莹眯起眼睛,显然他已经得到了部下的报告。
“您知道的,我这个人经常是临到最后还会突然改主意;若是有什么给您带来不方便的,还请多原谅。”荀诩一本正经地说,两个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薛莹谨慎地伸出一个指头在荀诩面前晃了晃,别有深意地说道:“荀大人,这武昌城有趣之处的确很多,不过若是自己随便乱走,可是会迷路的哟,到时候会出什么事就不是你我所能控制的了。”
荀诩拍拍身上的尘土,用一种略带嘲讽的口气反问:“不知道薛大人是以朋友的身份还是以秘府中书郎的身份来给我这么个忠告的?”
“两者都是。”
面对这个寓意无穷的答案,荀诩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那么,祝您在武昌城内玩得愉快。”薛莹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祝福”的表情。
两个人的jiāo谈到此为止,薛莹拱手告辞,谁也没有把话挑明。既然是盟友关系,那么表面上的友好姿态还是要作一下的。荀诩知道只要没什么把柄落在薛莹手里,后者不敢对有外jiāo官身份的他怎么样——任何对蜀汉敦睦使及其幕僚的不敬都是对蜀汉政府的不敬。
荀诩忽然想到,敦睦馆在武昌的情报活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以这一次会让薛莹这种级别的官员亲自来jiāo涉呢?联想到“那个人”的话,他心中的猜想又笃定了几分。
回到敦睦馆,他径直去了张观的署室。张观正在和郤正商谈一项关于要求东吴开放荆州南部四郡作为两国自由贸易区的声明草案,他见荀诩回来了,将毛笔搁下,问一切是否顺利。
“接收情报很顺利,不过情报本身就很糟糕了。”荀诩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将门关上。张观和郤正见他说得严重,连忙中断手头的工作,正襟危坐。郤正还想让外面仆役给荀诩端杯茶过来,刚拿起唤铃就被荀诩用眼神制止住——他今天已经喝了两碗汤圆了。
“这一次的情报是什么?”张观习惯性地把两只手抄在袖子里,沉稳地问。
荀诩将得来的情报复述了一遍,听完以后张观和郤正对视了一眼,表情都yīn沉了下来,看来他们大概都意识到了其中的暗示。隔了半天,张观才缓缓开口:“荀功曹,以你的判断,这意味着什么?”
“我想……孙权大概是打算称帝了吧。”
屋子里的另外两人听到他的话,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为了确认,张观把询问的目光转向郤正。后者引经据典地解释说历代皇帝登基的时候,都会宣称在各地发现了huáng龙、凤凰等祥瑞之物,这是为了论证帝位合法性的舆论准备;而黑色公牛显然是用来祭天而用的“玄牡”,是登基仪式上必备的祭牲。
“就是说,它们同时出现在武昌,不可能意味着其他任何事情?”张观皱起眉头。
“从古礼制来讲,正是如此。”郤正严肃地点了点头,不过他又提出一个疑问,“这一次会不会又是虚惊?孙权想称帝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几乎每年都有臣子上表劝进——包括今年年初——但每一次孙权都不置可否。”
荀诩摇了摇头,用指头敲了敲案面:“可这一次孙权并没有将这些事情立刻公开,也没有知会我们,显然是做贼心虚;何况从这几个月运入武昌的物资来看,称帝甚至都已经到筹备登基大典的实质进程了——而我们却对此一无所知——我看江东是铁了心要造成一个既成事实给我们。”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不安的寂静,孙权称帝并不可怕,那只是个虚名,可怕的是由此引发的一连串政治大地震。
蜀汉和东吴虽然属于对等的盟友关系,但从理论上来说,这个联盟是在“兴复汉室”的框架之下进行合作的:蜀汉号称继承汉室正统,而东吴不过是汉室下的一个割据势力,比蜀汉低了一格;这一点吴国虽然有所不满,但也没有明确反对过。如果现在孙权称帝的话,那么就等于否认了汉室的合法统治资格,从一个汉朝的地方割据势力升格为一个正式的国家,这无异于狠狠地抽了蜀汉一个耳光。
从蜀汉的角度来看,孙权称帝实质上就和曹魏一样是篡夺汉位、僭称皇帝的非法举动,是一次无法容忍的叛乱行为。孙权这种挑逗政治底线的行为极有可能会引发两国之间的第二次大规模军事冲突,从而让蜀吴联盟彻底崩溃。事实上,东吴水军向巫、秭归等蜀吴边境地区的移动,表明吴国已经开始备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