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兴八年的八月,一直处于战略防御的魏国决定对蜀汉进行一次规模空前的反攻,根据大将军曹真的设想,魏国十二万大军将分成四路,从西城、子午谷、斜谷以及祁山向汉中展开向心攻击。
这一作战计划在处于廷议阶段时就被在邺城活动的“赤帝”获知,而陈恭也在陇西根据军队调动判断出魏军即将要有一次大的作战。结果在曹真从长安起程之前,这份作战计划的要点摘要就被送到了诸葛丞相的案头。早有准备的汉军在成固、赤阪两地严阵以待。结果适逢雨季,道路泥泞,魏军在子午谷完全无法前进,被迫全线撤退。
就在这时,陈恭敏锐地觉察到了魏军因撤退而在陇西造成的暂时性真空,他在例行报告中指出:魏军刚刚经历过大规模行动,现在物资与士气损耗都相当的大。如果能趁这一机会在雍州西部发动一次攻势,疲惫不堪的陇西守军将无力阻挡。
这一意见最终得到了采纳,诸葛丞相立刻派遣魏延对位于陇西西侧的阳溪展开攻击。负责陇西防务的雍州刺史郭淮与后将军费曜得知以后,匆忙集结部队前往救援。很不幸的是,他们起兵日期和具体部队数量再一次泄露,陈恭将这些情报及时送到了魏延手里。
魏延凭借情报上的优势,在阳溪附近打了一场堪称教科书式的伏击战,让郭淮与费曜的救援军团伤亡惨重。阳溪和居住在那里的诸羌部落尽归蜀汉所有。这一役的失败让大部分羌族都倒向了蜀汉一侧,曹魏在其后十几年的时间里都一直被这一失败所导致的民族问题而困扰。
这对于蜀汉来说,这是一次值得庆贺的胜利;而对于陈恭来说,除了成就感还意味着其他一些东西。那一连串令人不安的人事调整与职务变动就是从阳溪战役以后开始的,陈恭没法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他意识到可能有人已经嗅出了他的踪迹。
每次想到这里,陈恭就会想到间军司马郭刚那双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这个年轻人绝不简单,他到任陇西以后给陈恭的工作带来了很多麻烦,甚至bī死了白帝。这么多次重大情报外泄,不可能不引起郭刚的注意。迟早这些巧合的片断会被郭刚拼凑起来,那将会是陈恭的末日。
位于南郑的司闻曹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东曹掾姚柚、司闻司司丞yīn辑以及陇西分司从事马信都曾经表示,只要陈恭愿意,司闻曹可以立刻把他接回汉中。陈恭一直在犹豫,一方面没有确凿证据表明自己已经被怀疑,也许一切只是错觉与巧合;另外一方面,诸葛丞相今后在陇西的军事行动会很频繁,他多留一日,就能给蜀汉的成功多添一分可能。
于是他婉拒了这些关心,继续留在了上邽。
“文礼兄,你在想什么呢?”
站在他旁边的同僚孙令好奇地问道。陈恭赶紧把思绪收回来,淡淡地答道:“没什么,昨天睡觉的时候可能受了点风寒。”
“那可得小心。”孙令好心地提醒道,“下个月邺城的巡阅使就要到了,这节骨眼上可不能有什么差池呐。”
陈恭冲他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继续朝前方看去。在他们两个的眼前是堆积如山的青条石块与未切割好的原木,几十名工人在木石之间来回走动吆喝,满载着货物的马车与牛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进料场,发出巨大的隆隆声。
鉴于魏国近一年里在陇西地区遭受的一连串挫折,大将军曹真决心从根本上巩固这一个地区的防守力量。作为计划的一部分,大量优质建筑材料从各地被调拨到上邽,用以巩固祁山一线的城防。朝廷计划于三月份派遣巡阅使前往陇西视察执行情况,雍州刺史郭淮希望在巡阅使到来之前能把工程做得好看一些,于是命令各地施工加班加点。这监工督促的职责,自然就压在了太守府这些文吏身上了。
每开进来一辆车,孙令就在竹简上划上一笔,他的竹片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有几十道黑线。划到后来,他晃晃有些酸疼的手腕,对陈恭抱怨道:“咱们怎么也是清谈的读书人,那个郭刺史居然把我们当成小吏一样使唤,做这样粗鄙之事,真是叫天下士人寒心。”
陈恭好像没听见他在说话,头也不抬地飞速登记着不断增加的条石与原木库存,过了半天才偏过头对孙令说:“现在进入的车子数量有多少了?”
“噢,我看看,总共是四十三辆。青石车二十辆,原木车二十三辆。”
“城西乙段的施工预定今天晚上才会来提料,可照现在的运送速度,恐怕不到申时料场就会爆满了。你能不能去一趟太守府?让他们尽快通知下一批次的运队把材料改卸到城西。省下来的车次也好尽早调去运砂土,那边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可这跟规定不合吧?律令是说所有的石木都要通过这个料场登记,然后才能调拨。”孙令胆怯地说,“若是认真追究起来,这可是侵吞物资的大罪阿。”
“所以才要去太守府报备……算了,我自己去吧,你帮我看着点库存容量,若是超过八成,就别让他们往里运了。”
陈恭说完站起身来,暗自摇了摇头,这些“士人”平日里只会清谈,一涉及到实务则束手无策。孙令前几个月去了趟关中,回来以后对何晏、夏侯玄等清谈名流崇拜得不得了,从此也开始放弃儒学,而迷起了老庄,整日里摇头晃脑说些和现实一点也不沾边的东西。
不过这对陈恭反而是件好事。有这么一个好清谈的懒散同僚,他便可以接触到更多的事务,获得情报的机会也就更多。
于是陈恭又嘱咐了孙令两句,叫人套了一辆马车,上车直奔太守府。
太守府在这个时间也是异常地繁忙,文吏与军人进进出出,手里捧的不是文书就是虎符。陈恭跟守卫打了声招呼,轻车熟路地迈进太守府内院。这里原本是上邽的县治所,从格局和装潢来看都显得狭小寒碜,无法容纳整个郡守的编制;所以许多功能部门都被剥离出去,如今在这里的只剩几个核心部门而已。
通往太守府度支曹的走廊很狭窄,当两个人相向而行的话,必须要有一个人让开才可以。在这种官僚世界里,通行的优先权自然是以官秩来决定的。一名穿着素袍的小吏恭敬地侧过身去腾出空间,陈恭冲他略一点头,径直朝着走廊尽头的木门走去。
当他快接近木门的时候,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然后陈恭看到郭刚出现在自己面前。
其实第一眼陈恭根本没有认出是郭刚,因为这个人今天破天荒地没有穿戎装,而是一身绛色便装,这让他的煞气削减了不少,唯有那一双锐利的眼神丝毫没有变。看到最危险的敌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经验老道的陈恭丝毫没有把惊慌显露在脸上,而是恭敬地把身子朝右侧靠去,为郭刚让出一条路来。
郭刚高傲的眼神只在陈恭身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连谢也不谢,这名小小的主记看起来根本不值得他凝神关注——这也是陈恭所乐见的。等到郭刚与他擦肩而过,陈恭这才走过去迈进度支曹的房间,随手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