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书吏们纷纷低下头去装成很忙碌的样子。一名同事手里拿着一叠文书推门进来,一进屋就嚷道:“丞相府来的押粮回执,你们谁处理一下?”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了沉默,谁也不愿意让这份突如其来的工作破坏自己的惬意心情,于是彼此张望,希望能有一个人站出来自告奋勇。
“押粮回执”是开赴前线的运输部队随身所携带的文书,里面写有本次运粮的数量、半途损耗、后方库存状况等;等到运输部队返回南郑的时候,押粮回执上还会多出前线存粮状况、消耗速度等记录。粮田曹的书吏需要将这些数字记录与南郑本身的库存以及以往出粮率做对比,看数字是否相符。回执的作用一是给予前线指挥官和后勤部门一个量化直观的补给状况;二是防止发现私吞贪污等行为。这项工作并不难,但是很烦琐,书吏们往往需要跑到郊区的粮仓亲自去挨个稽核。
“那么还是我来处理吧。”
罗石懒洋洋地拿毛笔杆搔了搔耳朵,举起了手。前一阵子他刚刚对南郑粮草库存做过一次普查,正好报告还搁在他的案头,数据是现成的。
他从同事手里将押粮回执接过来,熟练地拆开封绳,将一片片竹简摊开在案面上。然后他从另外一侧的竹简里挑出南郑四月份粮草库存情况报告,并把一把算筹摆在了两堆竹简之间。
工作的程序其实非常简单,罗石先看了一眼回执的数字,摆出若gān根算筹在面前;然后再看一眼库存的数字,依照特定的公式对算筹再做一些增减;最后统计算筹的数目并把结果刻在一枚新的竹简上。罗石期望能在下班前把这件事弄完。
忽然,他扫过一眼回执的某一处数字,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大对劲。罗石已经在这个职位gān了七年,凭直觉就能觉察到统计数字中的不协调感。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罗石喃喃自语,俯下身子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文书,数字没什么破绽,但违和感依旧。这可能只是他的错觉,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任何一个疏漏都可能导致大麻烦。出于责任感,罗石觉得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他站起身,对坐在屋子对角线的一个书吏喊道:“喂,老彭,三月份的粮草库存数据还在吗?”
“哦,就搁在那儿呢,后头右边起第三个柜子。”
罗石起身从屋后柜子里取出自己想要的文件,快步走回自己的案几,展卷细读。他的眼神不断在这三份文件之间来回巡梭,文书上的数据象投入池塘的石头一样,在他脸上震出一圈圈惊疑的涟漪。到了最后,他不禁按住胸口,轻声惊叹道:“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荀诩和杜弼到达粮田曹的时候日已西斜,曹内官吏都纷纷准备下班回家。这两个不合时宜的访客理所当然地遭到了冷遇和白眼。
“对不起,荀从事。根据规定,粮草相关的文书都是机密。您需要填写三份申请表格,我们会尽快审议。”一名主管用纯粹事务性的冷漠腔调对荀诩说,并不时偏过头去看窗下的日晷,表现得很不耐烦。
荀诩qiáng压住怒气说:“大概要多久?”
“快的话大约三日,不过您知道,现在军情紧急,我们的事务也很庞杂……”官吏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两只手抄在袖子里,同时心里催促这两个讨厌的家伙赶紧离开。
荀诩曾经与粮田曹打过一次jiāo道。那是在糜冲事件的尾声,荀诩要求截留怀疑藏有弩机图纸的运粮车队,却被粮田曹以“军情紧急”为由拒绝,结果导致图纸在最后一刻流入魏国。荀诩一直对粮田曹的这种官僚态度耿耿于怀。而现在,这种恶劣印象显然更深了。
荀诩猛然上前一步,两只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那官吏。即使是东吴也曾经对他完全开放过情报资源,现在居然被自己国家里的小小机构吃个闭门羹,荀诩的自尊心感觉受到了伤害。他用食指指着主管,一字一顿地威胁道:“现在是紧急事态!我以靖安司的名义要求开放档案让我们调查!”
“粮田曹是南郑的要害部门,任何调查都必须以不损害其正常工作秩序为前提。”
官吏丝毫没有退让。他明白丞相府内微妙的权力平衡,知道哪些摩擦必须予以重视,哪里摩擦可以置之不理。靖安司的后台是杨仪,而粮田曹是魏延将军的势力范围;杨仪断不会为了靖安司而去主动挑衅的。
看到对方这种恶劣态度,荀诩勃然大怒。他猛然顶到官吏面前,鼻子几乎贴到了对方的鼻子;官吏吓了一跳,颤着声音说:“你要gān嘛?”荀诩也不理睬他,一把揪住对方衣襟,挥拳作势要打。站在一旁的杜弼连忙挡住荀诩的去势,沉声道:“孝和……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不是闹事的时候。”荀诩这才勉qiáng抑制住自己怒气,悻悻松开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官吏。
这番小冲突吸引了好几名书吏的视线,包括门口的卫兵也都朝里面张望。杜弼见状,拉住荀诩的胳膊悄声道:“既然已经跟对方撕破了脸皮,想来今天是不会有什么成果了,我们先走吧……”荀诩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啐,胥吏!”,然后和杜弼一同离开了粮田曹。
出了粮田曹的大院,两个人站在大门口等小厮牵马匹来。荀诩鼓起腮帮子,气哼哼地望着天空的晚霞不说话,两只脚轮流敲打着地面。杜弼笼起袖子睥睨着他,也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小厮远远地牵着马走过来,杜弼这才轻咳了一声,侧过头去对荀诩说:“孝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唔?”荀诩翻了翻眼皮。
“你是想派阿社尔半夜潜入粮田曹去偷吧?”
“……”
“我明确告诉你,不可以。那会惹下大乱子的。”
荀诩冷哼了一声,露出被人说中心事的不舒服表情。就在这时候,一名书吏从他们两个人身旁走过,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偏过头小声说道:“两位大人,请借一步说话。”说完这名书吏作了个手势,然后匆匆离去。
荀诩和杜弼对视一眼,二话没说,立刻紧跟上那个人。他们两个尾随着他走出粮田曹,一路七转八转到了城郊一处荒僻之地(粮田曹的办公地点本来就在城外)。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小庙,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庙的内部缀满了蜘蛛网,神像被几寸厚的尘土覆盖,看不清楚本来样貌;墙壁上的土坯裂开很大的缝隙,看起来整个建筑结构岌岌可危。
三个人都进了庙以后,那人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先仔细看看周围,再小心地把两扇糟朽不堪的木门掩上,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荀诩与杜弼。借着窗外落日的余光,荀诩看到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枯瘦中年人,身穿着书吏特有的褐色短袍,右手食指有明显的墨迹与刀伤,这是一名老资格书吏典型的特征。他长着一张循规蹈矩的方脸,但现在的表情却混杂着不安与兴奋。荀诩注意到他的袖管形状怪异,里面显然藏着一些硬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