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去不多时,随与使女取进内房,朝霞把卷箱开了,二小姐忙取诗笺,大家展玩,翻来翻去,并无一首中意的。直看到后面,只见一幅花笺写着两首诗句,二小姐忙看一遍,分明就是湖上相闻的。忙看名字,却写着山yīn刘裴然题。二小姐疑心,便在锦囊中取出湖上相闻的诗句,出来一对却喜字字不差。原来这日湖上闻吟之后,二小姐各各有心,都暗记了柳友梅的诗句。回去便把二诗写出,将白松绫子绣成两幅鸳鸯锦笺,珍藏在身。到这日取出来同看,看来诗句一般,只是字迹可厌。梅小姐道:“这诗果然和得风流俊逸,自然是个出色才人,细玩其词,当是林和靖、李太白一流人物。只是字迹污浊,并无妍秀之气,若出两手,恐有抄袭之弊。”雪小姐道:“这诗不独上下限韵,和得绝不费力,而情辞宛转,诗句清新,其人之风流郁雅如在纸上。只是妹也疑心,既是才人,必无能诗不能书之理,都恐其中还有假处。”一边说,一边又翻倒后边,又见一幅花笺写着两首诗。二小姐同看了一遍,梅小姐道:“那首诗却也做得清新俊逸,与前两首倒像一个人所咏,毕竟也是个风流才子。”雪小姐道:“只是诗句虽像出一手,字迹又一般秽恶,恐怕又非真作,”忙看后面名字,却写着钱塘张白眉题。朝霞听见二小姐在那里彼此相疑,便说道:“朝霞虽不知诗中意味,但其人之风情韵致,我朝霞目睹的,必竟诗思不群,字体有致,必无相反之理。”三人互相议论,只因字迹丑陋,便惹起许多疑惑,正是:
闺中儿女最多情,一转柔转百虑生。
忽喜忽愁兼忽忆,等闲费杀悄心灵。
二小姐又看到后边,又捡出第三幅诗笺,上面却只写得一百《chūn郊》,二小姐看了,忍不住只管冷笑,忙看名字,却写着山yīn柳月仙题。雪小姐道:“这样胡言也送了进来,忒也可笑。”细看字迹,也一般的写不像样。梅小姐道:“看来诗中俱有疑惑,要辨真假,除非面试耳。”朝霞道:“老爷自然还要面试,待面试时便一任jian观难逃秦镜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一声鼓响,雪太守已退堂。二小姐忙收拾诗笺,将二幅好诗放在一边,将那首好笑的也放在下面,好与雪太守看。不一时,雪太守进来,看见二小姐在那里看诗,便问道:“你姊妹二人在这里选诗,中间有几个有才的?雪小姐道:“诗句虽多,真才却少。”雪太守笑道:“难道越地人才不足邀你二人一盼么?”梅小姐就叫朝霞将这几幅诗笺呈在案上,雪太守随展开第一幅诗笺,看未终篇,便惊讶道:“此异才也,吾目中不见久矣。不知何处得来,却为你二人选出,纵有英妙,自当让此生出一头地矣。”忙看姓名,却写着山yīn刘裴然题。雪太守道:“原来异才,反出在山yīn,我记得前日面见学院,他对吾说,山yīn柳友梅是越中第一个才子,本院在京时已闻其名,今尚未曾面见,这姓刘的却也在山yīn,莫非就是那柳友梅么?只不知,他可唤做这个名字。”雪小姐道:“孩儿辈也在这里疑心。”雪太守道:“有什疑处?”雪小姐道:“孩儿辈疑其诗句虽佳,字迹可厌,其中恐有抄袭之弊。”雪太守暗点点头,又看到第二幅诗笺,却写着钱塘张白眉题。看了一遍,也极口赞道:“得此诗可谓既生瑜,复生亮矣。与前诗并驱中原,尚未知鹿死谁手,只可惜字体一般都不佳耳。”雪小姐道:“后边还有一个姓柳的,也是山yīn人,字法也不佳,诗句更可笑。”说罢,便把第三幅诗笺呈与雪太守道:“爹爹,你道可好笑么?”雪太守也不待看完,便道:“何物狂生,如此胡言,也送到本府这里来!可笑,可笑!”雪小姐道:“看来诗句可疑,爹爹却如何区处?”雪太守道:“这个不难,只消我明日面试一番,便知端的矣。况他二生,诗才虽美,不知文行何如?若只是诗词一路,而于举业空疏,品行不立,后面止流入山人词客里去了,也非久大之器。我所以必竟还要面试一番。”二小姐道:“爹爹所言,深得观人之法,如此最好。”三人谈笑间,忽一声梆响,传进一道文书,雪太守看了,原来是学院发考科举的牌。雪太守看过便道:“既如此,我也不必另行复试了,就此录科一事,便好详察真伪矣。”随之吩咐礼房准备试卷,限即日亲临考试不题。正是:
流水高山思转深,玉堂金马器难沉。
文君已具怜才眼,司马何愁空鼓琴。
毕竟雪太守面试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重结鸳鸯双得意
诗曰:
良才岂许等闲寻,遇合姻缘本素襟。
东阁无贤谁物色,西厢有女是知音。
奇才析赏如珠玉,佳句吟成当瑟琴。
自得美人题品后,果然一字值千金。
却说刘有美、张良卿自送诗后,各人心上尽道姻缘有分,十拿九稳,候诗案出来。连候数日,并不见有消息。
一日,走到学前,只见已挂了录考的告示,那些秀才一个个都打点文战了。刘有美看上好不惊讶,张良卿闻知也像老鼠遇着了猫,无处躲避,只得又去寻问周荣,周荣也只没法。惟有柳友梅晓得了录科的消息,心下暗想道:“雪公此举名虽录科,实欲择婿,似我柳友梅这样一个才貌,谅与他令爱的德容也想配合得过,只是一件,我记得静如老僧详梦说我的姻缘不在梅边,定雪边,又况那日湖上相逢乃是两位佳人,今雪公一女安能遂抵二美乎?”心下虽这样想,但考期已近,不得不到杭城。随即禀知母亲,叫抱琴挑了琴剑书箱,主仆二人一径行过钱塘江,復到棲云庵寓下。
次日,雪太守亲临考校,那些秀才,哪一个不献出万斛珠玑、千万锦绣来取功名,然又且雪太守自那诗题一出,将择婿的风声播传于外,这些少年子弟也有不为功名反为着佳人的,如柳友梅者正復不少。正是:
金榜名标方得意,dòng房眷美实禜情。
十年未识君王面,已信婵娟多悟人。
谁知雪太守心上,名虽录科也,实为着择婿。这一日坐在堂上出题后便将这些秀才远远的一个个赏鉴过,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只平平。内中惟有一生,生得:
面如满月,唇若涂朱。眼凝秋水之神,眉萃chūn山之秀。胸藏锦绣、风檐下顷刻成文;笔落天花,潇洒间立时作赋。得言太白识荆州,允信欧阳遇苏拭。
雪太守看在眼里,心上暗喜道:“若得此生,内外俱美,诚佳婿也!但不知可就是前日题诗的,我且试他一试。”便提朱笔在题目牌上判下两个红字,道:“如有少年名士,倚马奇才,不妨亲递诗文,本府当面请教,实系真儒,定行首擢。”
雪太守判了,左右传下,那些书生看了,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枵腹难医,眼见得必无我分;喜的是,朱衣暗点侥幸得万一成名。只有柳友梅听见。好像玉殿传牌报他中状元的,满心欢喜,暗想道:“雪太守好有心人也。这分明要鉴别文才,面观人物,选择东chuáng的意思耳。料吾诗句虽佳、只是文词未阅,今日乘此机会,正好去面呈一番,不惟使雪太守知我柳友梅的文才,也使他认得我柳友梅的面貌,那姻缘事就有根了。”思算已定,柳友梅作性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