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生活?”我问。
“是的,已经很长时间啦。我一直没同社会打jiāo道,那孩子也染上了这个毛病,我也够伤脑筋的。她就是不想到外界去。头脑聪明伶俐,身体也极为健康,但横竖不乐意接触外界。年轻时这样是不成的。性欲也必须以合适的形式处理才行。怎样?那孩子具备女性的魅力吧?”
“嗯,的确是的,的确。”我说。
“性欲这东西是光明正大的能量。这点无可怀疑。如果将性欲死死禁锢起来不给出路,头脑势必失去冷静,身体势必失去平衡,这方面男女都一样。女的将出现月经失调。而一旦失调,jīng神就焦躁不安。”
“嗯。”
“那孩子应尽快同种类地道的男子jiāo合才是。无论作为监护人还是作为生物学者,我都对此深信不疑。”老人边说边往huáng瓜片上撒盐。
“声音可顺利加到她身上去了?”我问。我不大愿意在工作时间里听别人讲什么性欲。
“噢——这点倒忘了。”老人说,“当然已经恢复如初。幸亏你提醒,要不然那孩子得在无声状态下过好几天。我一来到这里,短时间很难返回地面,那种无声生活可不是开玩笑的。”
“大概是吧。”我附和一句。
“刚才说过,那孩子几乎不同社会发生关系,因此没有什么特别不便之处。但有电话打来就很麻烦。我从这里打过几次,谁都不肯接,弄得我莫名其妙。咳,我也真够马虎大意的。”
“开不了口,买东西不好办吧?”
“不,买东西倒无所谓。”老人说,“世间有一种叫超级商场的地方,那里不开口也照样采购,便利得很。那孩子又最喜欢超级商场,时常在那里买东西。可以说是在超级商场同事务所之间往来生活。”
“不回家?”
“她喜欢事务所。里面有厨房,有浴室,一般生活足可应付。至于回家,顶多一周一次吧。”
我适当点下头,啜口咖啡。
“不过你居然能和那孩子沟通,”老人说,“怎么沟通的?靠心灵感应还是其他什么?”
“读唇术。以前去市民讲习班学过读唇术。一来当时闲得无事可gān,二来心想也许能有点用场。”
“原来如此。读唇术嘛,”老人大彻大悟似的频频颔首,“读唇术这东西的确是一门行之有效的技术,我也略知一二。怎么样,两人不出声地jiāo谈一会如何?”
“不不,免了吧,还是正常jiāo谈为好。”我慌忙劝阻。一天之中如此折腾几次我实在无法消受。
“诚然,读唇术是一门极为原始的技术,有很多不是之处。若是四下黑暗,就完全不知所云,况且又不便一个劲儿盯住对方嘴唇不放。不过作为过渡性手段还是有效的,应该说,你掌握读唇术是有先见之明的。”
“过渡性手段?”
“是的,”老人又点了下头,“好吧,我只告诉给你一个人,将来,世界必定成为无声世界。”
“无声世界?”我不由反问。
“对,彻底无声。因为,声音对人类进化不仅没有必要,而且有害无益,所以声音迟早都要消亡。”
“呃。那么说,鸟的叫声河的流声和音乐之类,统统都将消失喽?”
“当然。”
“可那好像挺寂寞的。”
“所谓进化就是这么回事,进化总是苦涩而寂寞的。不可能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
说着,老人起身走到桌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指甲钳,又折回沙发,从右手的拇指剪到左手的小指,按部就班地将十个指甲修剪整齐。“眼下正处于研究阶段,详情还无可奉告,大致是这个情况。请不要透露给外界。一旦传到符号士耳朵里,可就要大祸临头。”
“放心,在严守机密这方面,我们计算士不亚于任何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老人用明信片边角把桌面上散落的指甲屑归拢在一起,扔进垃圾箱。然后又拿起一块夹huáng瓜片的三明治,撒上盐,津津有味地嚼着。“由我说是不大好,不过这的确够味儿。”
“擅长烹饪?”我问。
“不,那倒不是。只是做三明治的手艺出类拔萃。其他菜肴做的也绝不算差,但味道比不上三明治。”
“堪称地道的天才。”
“不错,”老人道,“的确如此。依我看,你倒像是对那孩子十二分地理解。若是你,看来可以放心大胆地把她托付过去。”
“托付给我?”我吃了一惊。“就因为我夸她三明治做得好?”
“对三明治你不中意?”
“三明治我非常中意。”说罢,我在不影响计算的限度内回想了一番胖女郎,喝了口咖啡。
“我感觉,你有什么,或者说缺少什么,总之都一样。”
“自己也时常这么想。”我如实相告。
“我们科学家将这种状况称为进化过程。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进化是严峻的。你认为进化中最严峻的究竟是什么?”
“不明白,请指教。”
“就是无法自由选择,任何人都无法选择进化,它属于洪水雪崩地震一类,来临之前你不得而知,一旦临头又无可抗拒。”
“噢。”我说,“这进化莫非还同你说的声音有关?就是说,我将变得不能说话不成?”
“准确说来不是这样的,能说话或者不能说话,本质上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一个台阶而已。”
我说不大明白,总的来说我是个老实人。明白就说明白,不明白就说不明白,而不含糊其辞。我认为纠纷不部分起因于含糊其辞。并相信世上很多人之所以说话含糊,不外乎他们内心在无意识地寻求纠纷。此外我找不出其他解释。
“也罢,这话就到此为止吧。”老人说着,又yīn阳怪气地笑了起来。“说得过于深入,难免gān扰你计算,适可而止为好。”
我对此也并无异议。正好手表铃也响了,便继续分类运算。老人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对不锈钢火筷样的东西,用右手拿着在排列头盖骨的架前走来走去。时而用火筷橐橐轻敲某块骨头,倾听其声音。俨然小提琴大师在巡视施特拉迪巴里(译注:施特拉迪巴里:安东尼奥·施特拉迪巴里(Aoto-nin Stradivari)。1544-1737,意大利17世纪最杰出的小提琴制作师。其现存作品享有世界声誉。)制作的小提琴收藏品,并拿起其中一把品听琴弦的音色。只闻其声都能感受到老人对头盖骨有着非同寻常的执著之情。我觉得,虽说同是头盖骨,但其音色的确千差万别。有的如叩威士忌酒杯,有的如敲巨型花盆。我一时思绪纷纭:其中每一个都曾有皮有肉,都曾盛满脑浆(尽管重量有别),都曾有食欲和性欲。但终归这些都dàng然无存,剩下的惟有各种各样的声响。而声响不过同酒杯同花盆同饭盆同铝管同水壶的动静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