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不了,咖啡可以了。”我说,“在下边喝得太多,一滴也喝不进去,只想快点回家睡觉。”

  “遗憾呐。”

  “我也遗憾。”

  “也罢,反正送你到电梯口好了,一个人走不到吧?走廊像迷宫似的。”

  “怕是走不到。”我说。

  女郎拿起桌面一个圆帽盒样的东西,递到我手里。我掂了掂重量,同盒的体积相比,并不算重。若真是帽盒,里面的帽子恐怕相当不小。盒的四周贴满宽幅胶带,不大容易打开。

  “什么呢,这是?”

  “祖父给你的礼物。到家后再打开。”

  我双手捧盒,轻轻摇了摇,不闻任何声响,手心亦无重感。

  “祖父说,容易打碎,让你小心。”女郎说。

  “是花瓶什么吧?”

  “我也不知道。回家一看自然晓得。”

  接着,她打开粉红色手袋,把装在信封里的银行支票递给我。上面的金额比我预想的略微多些。我放进钱夹。

  “打收条吧?”

  “不用。”女郎说。

  我们离开房间,在与来时同样长的走廊里拐来拐去上上下下,终于走到电梯口。女郎的高跟鞋一如上次,在走廊中敲出咯噔咯噔令人不无惬意的声响。较之初次见面,她的肥胖也不那么使人介意了。一道行走之间,甚至忘记了她的胖。想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开始对此习以为常。

  “结婚了?”女郎问。

  “没有。”我回答,“以前结过,现在没有。”

  “因为当计算士才离婚的?人们常说计算士是不成家的。”

  “没那回事。计算士也都成家,有些人甚至表现相当不错,我知道好多这样的例子。当然,更多的人还是认为不成家对工作更为有利,这点也是事实。一来我们这行极费脑筋,二来风险也大,有妻室有时候是不大方便。”

  “你是怎么样来着?”

  “我是离婚后才当计算士的。所以同工作无关。”

  “呃——”她说,“对不起,问得不大得体。毕竟第一次遇到计算士,这个那个很想问问。”

  “没关系的,没什么。”

  “嗳,听人说计算士处理完一项工作之后,性欲qiáng得不得了——可是真的?”

  “怎么说呢,也许真有此事。因为工作当中费的脑筋很是与众不同。”

  “那种时候和谁睡觉?有固定恋人吧?”

  “没有。”我说。

  “那怎么办?总不至于对性生活不感兴趣或是同性恋吧?不愿意回答?”

  “哪里。”我的确不是那种喋喋不休地大谈自己私生活的人,但若有人问起,还是一一作答,因为没有什么秘不可宣之事。于是我说,“那种时候和很多女孩睡觉的。”

  “包括我?”

  “不包括,应该不包括。”

  “为什么?”

  “我的原则是:一般不同熟人睡觉。同熟人睡觉往往节外生枝。此外也不同工作有联系的人睡觉。我从事的毕竟是替人保密的职业,需要在这方面划条界线。”

  “不是因为我又胖又丑?”

  “你并不那么胖,而且丝毫不丑。”

  “噢。”她说,“那么跟谁睡呢?莫非随便搭腔找个女孩子来睡?”

  “偶一为之。”

  “或者说用钱买个女孩?”

  “也不否认。”

  “如果我提出给我钱我和你睡,你就会睡不成?”

  “未必从命。”我回答,“年龄相差悬殊。同这样的女孩睡觉,心里总好像不踏实。”

  “我例外。”

  “或许。但作为我,不想再多找麻烦。可能的话,还是想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祖父说,第一个困觉的对象最好是35岁以上的男人,说是性欲积攒到一定程度后会损害头脑的清晰度。”

  “这话从你祖父口里听说了。”

  “果真如此?”

  “我不是生物学家,不大清楚。”我说,“况且性欲qiáng弱因人而异,其间差别很大。很难一概而论。”

  “你属于qiáng的?”

  “怕是一般吧。”我沉吟一下回答。

  “我还不大了解自己的性欲。”胖女郎说,“所以很想寻根问底。”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一会来到电梯跟前。电梯如训练有素的犬,正开门以待。

  “下次见。”女郎说。

  我刚一踏入,电梯门便悄然合上,我靠在不锈钢壁上,叹息一声。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6.世界尽头(影子)

  女孩把第一个古老的梦放在桌面的时候,我一时未能认出这便是所谓古梦。我目不转睛地注视良久,然后抬起脸,望着站在身旁的女孩。她一言不发,只顾俯视桌面上的古梦。我觉得这物体不大符合“古梦”这个名称。我从“古梦”这一字眼的韵味中联想到的是古书,或者形状远为模糊不清的什么物体。

  “这就是古梦!”女孩开口道。口气淡然漠然,飘然无依,与其是对我加以说明,莫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地确认什么,“准确说来,古梦在这里边。”

  我不得其解,但仍点了下头。

  “拿起来看看。”她说。

  我轻轻拿在手上,用目光仔细扫描。但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古梦的蛛丝马迹,没有什么任何可供捕捉的线索,不过是一块动物头骨而已。动物不大,骨的表面大概由于日光的长期照she而变得十分gān燥,退去了固有的颜色。向前长长突起的下颚微微张开,仿佛正在倾诉什么的时候突然冻僵。两个小小的眼窝尽管已失去眼球,却仍在盯视这往里扩展的虚无的房间。

  头骨轻得异乎寻常,因此作为物体的存在感已丧失殆尽,从中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余温。所有的血肉、记忆、体温尽皆dàng然无存。额头中间有个手感粗糙的小坑。我把指头贴在坑上摩挲着观察了半天,推想可能是角被拔除的遗痕。

  “是镇上独角shòu的头骨吧?”我试着问。

  她点点头,静静地说:

  “古梦就渗入这里边被封闭起来。”

  “从这里可以读出古梦?”

  “这就是读梦人的工作嘛。”

  “读出来的梦怎么处理好呢?”

  “无所谓处理,只消读出来就行了。”

  “这可不大好明白。”我说,“从中读取古梦这点我明白,但就此为止却叫人莫名其妙。若是这样,我觉得这工作毫无意义。大凡工作总该有个目的才是——譬如把梦抄写在上面,依序整理分类。”

  女孩摇摇头:

  “至于意义,我也解释不好意义在哪里。我想你只要不断读下去,恐怕就会自然而然地体会出来。但不管怎样,意义那东西对你的工作本身没有多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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