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影子摇摇头。

  “纯属大道理。我可不信大道理。这里的空气不适合我,跟其他地方的空气不一样,对我对你都没有益处,你不应该抛弃我。这以前我们两个不是合作得很好吗,gān吗偏要把我甩掉?”

  归根结蒂,事情为时已晚。影子已经被人从我身上剥离开来。

  “过些日子安顿下来,我再来领你。”我说,“这终归是权宜之计,不至于长此以往。两人总还会朝夕相伴。”

  影子低低喟叹一声,用有气无力的散焦目光向上看着我。午后三时的太阳照着我们两人。我失去影子,影子失去了本体。

  “那恐怕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推测罢了。”影子说,“事情不会称心如愿的。我总有一种不良预感。还是找机会逃离这里,两人一起重返原来的世界!”

  “老地方回不去了,不晓得如何回去。你也同样不晓得吧?”

  “眼下是这样。但我要全力找出回去的途径。我想时常跟你谈谈,什么时候来见我?”

  我点点头,手放在影子背上,然后往看门人那里走去。我同影子jiāo谈的时间里,看门人一直拾广场上的石子,把它们扔到与人无碍的场所。

  我一到身旁,看门人便用衬衣襟擦去手上沾的白土,一只大手放在我的背部。我分辨不出这是亲密程度的表现,还是为了让我认识其手力的qiáng劲。

  “你的影子我来小心保管就是。”看门人说,“一日三餐保证供应,每天还让外出散步一次。所以你只管放心,根本用不着担心。”

  “可以时常相见么?”

  “这个嘛,”看门人说,“不可能任何时侯都无拘无束。但也不是不可以见面,如果时机到来,情况允许,我有兴致的话。”

  “要是我想请你还回影子,结果会怎么样呢?”

  “看来你还不大明白这儿的体制。”看门人依然把手放在我背部,“在这个地方,任何人都不得有影子,一旦进来就再也不得出去。也就是说,你刚才的问话毫无意义。”

  这么着,我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走出图书馆,我提出送女孩回家。

  “不必送我,”她说,“我不怕夜黑,再说又和你住的方向相反。”

  “很想送送。”我说,“好像挺兴奋的,回去也不能马上入睡。”

  我们两人并肩向南走过旧桥,仍然带有寒意的chūn风摇曳着河中沙洲的柳枝,直刺刺泻下的月光为脚下的卵石路镀上一层闪亮的银辉。空气湿润润地、沉甸甸地在地面往来徘徊。女孩把一度松开的头发重新扎成一束。往前盘了一圈后塞到风衣里面。

  “你的头发非常漂亮。”我说。

  “谢谢。”

  “过去也有人夸过你的头发?”

  “没有,你是第一个。”

  “被人夸是怎样一种心情?”

  “不知道。”说着。她望着我的脸。双手插在风衣袋,“我知道你在夸我的头发。但实际并不完全如此。我的头发在你心中构成了别的什么——你真不是在说那个吧?”

  “不不,我是在说你的头发。”

  女孩淡淡一笑,仿佛在空中寻觅什么。“别见怪,我只是还不大习惯你的说话方式。”

  “没关系,很快就习惯的。”我说。

  女孩的家在职工住宅区。这个区位于工厂区的一角,颇有些荒凉。其实厂区本身也一片凄凉光景。往日大运河绿水盈盈,货轮和游艇往来穿梭,如今巳水门紧闭,水gān见底的河段随处可见。白花花硬邦邦的泥块,犹如巨大古生物布满雏纹的死尸一样鼓涨出来。河岸用来装卸货物的宽大石阶,现已派不上用场,惟见丰茂的杂草顺着石缝盘根错节。旧瓶子和生锈的机器零件从泥土中探头探脑,平甲板的木船在一旁日益腐朽。

  运河岸边,寂无人息的废工厂接连不断。门扇紧闭,窗口玻璃dàng然无存,墙壁爬满常chūn藤,安全楼梯的扶手锈透斑斑,杂草丛生。

  穿过沿河排列的工厂,便是职工住宅。清一色是五层旧搂。女孩告诉我,原本是有钱人住的格调典雅的公寓,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已被分割成条条块块供贫苦的职工居住。但这些职工今天已不是职工。他们赖以就业的工厂差不多都已关门大吉。一身技术也已无用武之地。顶多按照镇上的要求做一点零碎活计。女孩的父亲也是职工中的一员。

  过得运河最后一座带有矮扶手的石桥,便见女孩家所在的地段。楼与楼之间以长廊连接,使人联想起中世纪攻城用的云梯。

  时近午夜,几乎所有的窗口都已没了灯火。她拉着我的手,活像逃避头上吃人巨鸟的视线似的,快步穿过迷宫样的甬路。随后在一栋楼前站定,向我道声再见。

  “晚安。”

  言毕,我一个人走上西山坡,返回自己住处。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7.冷酷仙境(头骨、劳伦·巴克尔、图书馆)

  我是乘出租车回到住处的。走到外面时天已黑尽,街上到处挤满下班的男男女女。加之细雨霏霏,好半天才拦住一辆出租车。

  即便不遇上这种情况,我拦出租车也颇费时间。为了避开危险,我要至少放过两辆空车才行。据说符号士们往往开出几辆伪装的出粗车,把刚刚结束工作的计算士捡上车去,直接拉去什么地方。这当然不过是传闻,无论我还是身边任何人都未有过如此遭遇、不过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因此,平时我尽可能利用地铁或公井汽车。但此时实在人困马乏,况且天又下雨,一想到要挤傍晚正值下班高峰时的电车或公共汽车,便觉不寒而栗,于是花时间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车当中好几次险些昏睡过去,勉qiáng咬牙挺住。心想车上万万睡不得,在车上睡过于危险,要睡等回到住处睡个够好了。

  这样,我把jīng神集中在车内收音机中的棒球赛转播上。职业棒球我不大懂行,姑且决定声援正在进攻的一方,而怨恨防守的球队。可惜我声援的队以一比三落后。从二出局二垒倒击中两球,但由于奔胞的人在二三垒间失足跌倒,以致成为三出局,未能得分。解说员大为惋惜,我也感同身受。谁都可能忙中跌倒,但不该在棒球比赛当中跌倒在二三垒之间。或许士气受此影响,投手竟对对方的一号击球员投出自讨苦吃的直球,结果被对手往左打入本垒,以一比四失利。

  车开到我公寓跟前时,比分仍是4:1。我付了车费,抱着帽盒和昏昏沉沉的脑袋推门下车。雨差不多已经停了。

  信箱里什么邮件也没有,录音电话也没留下口信。看来没有一个人有求于我。也好,我也无求于任何人。我从电冰箱取出冰块,做了一大杯加冰威士忌,又放了少许苏打。然后脱衣上chuáng,靠在chuáng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酒来。虽说现在昏昏欲睡,但这一天中最后的美好节目却是省略不得的。我最喜欢的就是上chuáng到入睡前的这短暂时刻。一定要拿饮料上chuáng。听听音乐或看看书。我分外钟爱这一片刻,如同钟爱美丽的huáng昏时分的清新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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