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们缄口不语,只管沿着狭窄深沟样的路不断往下移步。路平坦笔直,且无撞头之虞,我便关上手电筒,循着她的胶底鞋声不停地行走。走着走着,渐渐弄不清自己是闭目还是睁眼。睁眼时的黑暗同闭目时的黑暗毫无二致。我试着时而睁眼时而闭眼走了一会,最后竟无法判断二者的区别。人的一种行为同一种相反的行为之间,本来存在显而易见的差异。而若差异全部消失,那么隔在行为A 与行为B 之间的壁墙也就自动土崩瓦解。

  我现在所能感觉到的,仅有女郎在我耳畔回dàng的足音。由于地形、空气和黑暗的关系,她的足音听起来甚是异乎寻常。我试图将这奇异的动静设法此为标准发音,然而任何发音都与之格格不入,简直同非洲或中东我所不知晓的语言无异。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日语发音的范围内将其框定下来。若用法语德语或英语,或许能勉qiáng与之接近。我暂且用英语一试。

  最初听起来似乎是:

  Even—through—be—shopped—degreed—well

  但实际说出声来,却又发觉与足音迥然有别。准确的应该是: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而这又很像芬兰语。遗憾的是我全然不知芬兰语为何物。就语言本身印象而言,似乎是“农夫在路上遇上了年老的恶魔”。但这终归是印象,无任何根据。

  我边走边以各种词汇同这足音相配,并在脑海中想象她那粉红色耐克牌运动鞋在平坦的路面jiāo替落地的情景:右脚跟着地,重心移向脚尖,左脚跟在右脚尖离地前着地,如此无穷尽地循环反复。时间的流逝遽然放慢,仿佛螺丝脱落的表针,迟迟移动不得。粉红色的运动鞋则在我朦朦胧胧的头脑中一前一后地缓缓前行。足音回响不已: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Efevén—gthouv—bge—shpèvg—égvele—wgevl

  Efevén—gthouv—bge……

  年老的恶魔在芬兰乡间小道的一块石头上坐下身来。恶魔有一两万岁,一看就知道已经疲惫不堪,衣服和鞋沾满了灰尘,胡须都磨损得所剩无几。“急急忙忙地到哪里去?”恶魔向农夫搭话道。“铁锹尖缺了个口,赶去修理。”农夫回答。“忙什么,”恶魔说,“太阳还高挂中天,何苦忙成那个样子!坐一会听我说话好了。”农夫警觉地注视恶魔的脸。他当然知道和恶廉打jiāo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但由于恶魔显得十分穷困潦倒心力jiāo瘁,农夫因而……

  有什么打我的脸颊——软乎乎,平扁扁,不大,温煦可亲。是什么来着?正清理思绪,又一下打来。我想抬起右手挡开,却抬不动。于是又挨了一下。眼前有个令人不快的发光体在晃动。我睁开眼睛。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已原来已闭起双眼,闭目合眼!我眼前的是女郎那大号手电筒,打我脸颊的是她的手。

  “住手!”我吼道,“那么晃眼睛,又痛。”

  “说什么傻话!在这种地方睡过去,你不想活了?好好站起来!”

  “站起来?”

  我打开手电筒,照了照四周。原来不觉之间我已靠墙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地面和石壁全都湿漉漉的,如水淋过一般。

  我慢慢直身站起。

  “怎么搞的,稀里糊涂睡过去了?既没觉得坐下,又没有要睡的感觉。”

  “那些家伙的yīn谋诡计,”女郎说,“想使我们就势在这里昏睡过去。”

  “那些家伙?”

  “就是住在山上的嘛。是神是鬼不晓得,反正有什么东西存心想陷害我们。”

  我摇摇头,抖落头脑里残存的疙疙瘩瘩的感觉。

  “脑袋昏昏沉沉,越走越搞不清是睁眼还是闭眼,而且你的鞋发出的声响又很怪……”

  “我的鞋?”

  我告诉她年老的恶魔如何从她的足音中粉墨登场。

  “那是骗术,”女郎道,“类似催眠术。要不是我发现,你肯定在这里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无可挽回?”

  “嗯,是的,无可挽回。”但她没有解释是怎样性质的无可挽回。“绳子大概你装在背包里了吧?”

  “唔,一条5 米来长的绳子。”

  “拿出来。”

  我从背部放下背包,插进手,从罐头威士忌水筒之间掏出尼龙绳递给女郎。女郎把绳的一端系于我的腰带,另一端缠在她自己腰上。而后顺绳拉了拉双方的身体。

  “这回不怕了,”她说,“这样绝不会走散。”

  “如果两人不一起睡着的话。”我说,“你不怎么困的吧?”

  “问题是不要造成可乘之机。要是你由于睡眠不足而开始同情自己,邪恶势力必然乘虚而入。明白?”

  “明白。”

  “明白就走吧。没工夫磨磨蹭蹭。”

  我们用尼龙绳拴住双方的身体,继续前进。我尽量把注意力从其鞋音移开,并把手电筒光照准她的脊背,盯着橄榄绿美军夹克挪动脚步。记得这夹克是1971年买的。1971年越南战场仍在jiāo火,当总统的是长着一副不吉利面孔的理查德·尼克松。当时所有的人都留长发穿脏鞋,都听神经兮兮的流行音乐,都身披背部带和平标记的处理的美军作战服,都满怀彼得·冯达般心情,一切恍惚发生在恐龙出没的远古时代。

  我试图想起当时发生的几件事,却一件也无从想起。无奈,便在脑海中推出彼得·冯达驾驶摩托飞驰的场面。俄顷,这场面便同斯特佩沃尔夫的《让人生充满野性》重合起来,而《让人生充满野性》不觉之间又变成了马宾·基的《悲哀的谣言》。大约是序曲相近的缘故。

  “想什么呢?”胖女郎从前面投过话。

  “没想什么。”我说。

  “唱支歌?”

  “歌就算了。”

  “那,你看做什么好?”

  “说话吧。”

  “说什么?”

  “说下雨如何?”

  “好的。”

  “你记得的雨是怎么样的呢?”

  “父母兄弟死的那天下雨来着。”

  “说点愉快的吧。”

  “也好。我是很想说。”女郎道,“况且除了你,我也没人可说这种话。……要是你没情绪听,当然不说也可以。”

  “既然想说,还是一吐为快的好。”我说。

  “那是一场分不清是下还是不下的雨。从一大清早便一直是那样的天气。满天空是灰蒙蒙的云,一动也不动。我躺在医院chuáng上,始终仰望天空。时间是11月初,窗外长着樟树,很大的樟树,叶子差不多落了一半,从树枝空隙能望到天空。可喜欢看树?”

  “啊,怎么说呢,”我应道,“算不上讨厌,只是没特别注意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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