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6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问题是我没有订报。大约3 年前就戒掉了读报习惯。至于何以不再读报,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反正是不再读了。大概因为我的生活涉及的范围同新闻报导和电视节目毫不相gān吧。我同社会的联系仅限于将所给的数据在头脑中揉搓转换成其他形式之时。其余时间只管一个人看过时的小说,用录像机看往日的好莱坞电影,喝啤酒喝威士忌打发时光。因此用不着看什么报纸杂志。

  但是,在这失去光亮的莫名其妙的黑暗中,在无数地dòng无数蚂蝗的包围之下,我却如饥似渴地想看报。我要坐在有阳光的地方,像猫舔奶碗那样一字不漏池把报纸上下看遍左右看遍。然后把世人在阳光下开展的各种生之片断吸入体内,滋润每一个细胞。

  “祭坛出现了!”她说。

  我刚想抬起眼睛,不料脚下一滑,没能扬起脸来。管它祭坛是何颜色呈何形状,反正要走到跟前才能计议。我最后动员起注意力,亦步亦趋地朝前移步。

  “还有10来米。”女郎说。

  就在她说这句话之时,地xué深处传出的空气嘘嘘之声即告消失。消失得甚是唐突甚是不自然,简直就像地底下有人抡起锋利的大刀一举斩断声源。没有任何前兆,亦无半点余韵,这从地底涌出又久久压在地面的刺耳的空气声转瞬间尽皆消失。与其说是消失,莫如说仿佛含有这声音的空间本身整个归于毁灭。由于消失得过于始料未及,刹那间我的身体也险些失去平衡滑倒。

  沉寂——几乎使耳朵变痛的沉寂笼罩了四周。漆黑中突然出现的沉寂比任何不快而可怕的声音都不吉利。在声音面前——无论什么声音——我们都可以保持相对的立场。然而沉寂是零,是无。它包围我们但它并不存在,找的耳中产生类似气压改变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压迫感。耳部筋肉无法很好地适应突如其来的变化,从而力图提高功效,在沉默中捕捉某种信号。

  可是这沉默是不折不扣的沉默。声音消失后再未出现。我和她都保持原来姿势,在沉默中侧耳倾听。为了缓解耳朵的压迫感,我咽了口唾液。但无甚效果,只在耳内发出类似唱针碰在唱盘边角时那不自然夸大的声响。

  “水退了不成?”我试着问。

  “往下才喷水。”女郎说,“刚才的空气声是弯弯曲曲的水道里的空气被水压排挤出去的声音。全部排光之后,就再没有东西能阻止水流了。”

  女郎拉起我的手,穿过最后几个dòngxué。也许是jīng神作用,觉得石板上蠕动的蚂蝗好像略少了一些。穿过五六个dòngxué,我们再度来到空旷的平地。这里没有dòngxué没有蚂蝗,蚂蝗看来也逃到与我们相反的方向去了。我总算脱离了险象环生的地带。纵令在这里溺水而死,也比掉进蚂蝗dòng里丧命要好得多。

  我几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把贴在脖子上的蚂蝗扯掉。女郎一把抓住我的手制止。

  “别管那个,先上塔,免得淹死。”说着,抓着我的手腕急步前行。”五六条蚂蝗死不了人,再说qiáng拉硬扯会把皮肤也扯掉的。不晓得?”

  “不晓得。”我说。我就像航标灯底下的沉砣一样又暗又笨。

  走了二三十步,女郎把我拉住,用手里的大号电筒照出耸立在我们眼前的巨大的“塔”。“塔”呈光秃秃的圆筒形,笔直朝头顶黑暗伸去,恰好一座灯塔,从基座往上渐次变细。我不知道实际上有多高。因为它过于庞大,无法用电筒上下照遍而把握其整个构造,况且我们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女郎只往塔身刷地一晃,随即不声不响地跑到跟前,沿着塔侧阶梯向上爬去。我当然也赶忙尾随而上。

  从稍远的地方用不很亮的光束照着看去,这“塔”很像一座人们花费漫长岁月和叹为观止的技巧构筑成的jīng致而宏伟的纪念碑。然而近前用手一摸,原来不过是凹凸不平形状怪异的巨石,是自然侵蚀作用的偶然产物。

  夜鬼们在这巨石周身凿出的螺丝山状的螺旋阶梯。作为阶梯未免过于粗糙马虎,不整齐不规则,宽窄勉qiáng能放下一只脚,且不时缺少一阶。缺的部分可以借助附近凸起的石棱放脚。但由于我们不得不用双手抓住石块来支撑身体以防止跌落,因此没有亦法用电筒光一一确认下一个石阶,抬起的脚有好几次悬在半空,险些跌落。在黑暗中dòng察一切的夜鬼倒也罢了,对我们则是伤透脑筋的不便之物。两人紧贴石壁,活像蜥蜴一步一挪,不敢有半点疏忽。

  登至36级——我已染上了数阶梯的毛病——脚下黑暗中响声骤起,仿佛有人将一枚巨大的烤牛肉狠狠摔在平壁一般,声音扁乎而似带cháo气,井且蕴含着不由分说的qiáng烈意志。随后便是一瞬间的沉默,如同正欲下落的鼓棰突然止住而有意留下的一拍间歇。这是分外令人厌恶的静寂的间歇。我双手死死抓住石棱,紧贴石壁,等待意外的发生。

  随即发生的是地地道道的水声,是水从我们穿过的无数dòngxué中一齐喷出的声音。水量非比寻常。我想起上小学时从新闻记录片中看到的水库开闸庆典的场面。一个知事模样头戴安全帽的人一按电钮,闸门打开,粗大的水柱伴随着水烟和轰隆声鼓涌而出,直冲霄汉。那还是电影院上映新闻片和动画片时代的事。我一边看纪实镜头,一边想象假如自己由于某种缘故而置身于如此翻江倒海般的水库下面该落得何种下场,幼小的心灵于是不寒而栗。但在其后四分之一世纪里,实际上自己从来也未设想过万一身陷此境的情景。小孩子总是习惯性地以为有一种神圣的力量最终将自己从世间可能发生的几乎所有种类的灾难中解救出来。至少我在儿童时代是如此。

  “水到底要上到什么程度呢?”我问上面距我两三步远的女郎。

  “相当程度。”她简短地回答,“如果你想活命,只能再往上一点。水总不至于上到顶端。我知道的只这么多。”

  “到顶还有多少阶?”

  “相当不少。”她答道。答得巧妙,可以诉诸想像力。

  我们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沿着螺旋“塔”攀登。据水声判断,两人身体紧贴着的这个“塔”大概矗立于空旷平地的正中央,周围则是黑压压的蚂蝗dòngxué。果真如此,我们便是在这恰好建在无数巨型喷水孔中间的装饰性立柱上一步步爬向顶端。若女郎说得不错,那么这广场般空dàngdàng的空间势必水积如沼,惟有这“塔”作为孤岛在水中露出上半端或顶端。

  女郎身上斜挎的电筒在她腰间不规则地摇摆着,光束在黑暗中画出零乱的圆形。我则以这光亮为目标攀援不止。途中已数不清爬了多少阶,不过也就在150 至200 阶之间。最初猛然撞击脚下石壁而厉声呼啸着从空中摔下的水流,不久转而发出落入水潭般的声响,继之变咕嘟咕嘟沉闷的声音,似被封上了盖子。水位稳步上升。看不见脚下,不晓得水面到达的位置。但我觉得即使冷冰冰的水马上冲刷脚腕也不足为奇。

  所有一切都像是心情不快时做的一场噩梦,有什么朝我追来,而双腿却不能驱动自如,追击者迅速bī近身后,伸出滑溜溜的手要抓住我的脚腕,纵使作为梦也是令人绝望的梦,而若是活生生的现实,自然更为严重。我不再理会什么阶梯,只管双手紧抓石棱,将身体悬空向上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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