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_村上春树【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不碍事,保准安全归来。”说着,孙女在博士额头轻轻一吻。

  “就结果而言,我觉得十分对你不起。”博士转向我说,“如能替换,我真想替你受过。反正我已经尽情享受了人生,别无遗憾。对你则或许有点为时过早。事出突然,心理准备还没完成,留在世上没做完的事也怕多的是。”

  我默然点头。

  “但不必过于害怕。”博士继续道,“用不着怕。好么,这不是死,是永恒的生。而且在那边你可以成为你自身。相比之下,现在这个世界无非徒具其表的幻景而已。这点请别忘记。”

  “好了,走吧。”女郎拉起我的胳膊。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28.世界尽头(乐器)

  发电站的年轻管理员将我们两人领进小屋,进屋他就查看炉火,拿起煮沸的水壶走去厨房,又端茶折回。我们已给森林的寒气冻透全身,能喝上热茶委实求之不得。喝茶时间里,风声一直响个不停。

  “茶叶是森林里采的。”管理员说,“用整个夏天yīngān,足够喝一冬。既有营养,又暖和身子。”

  “好喝得很!”女孩说。

  清香四溢,带有质朴的甜味。

  “是什么植物的叶片?”我问。

  “啊,名称还真不晓得。”年轻人说,“森林里的一种草。因味道好闻,就试着采来当茶。草很矮,绿色,7 月开花。开花时掐小叶晒gān。独角shòu喜欢吃花。”

  “独角shòu也来这里?”我问。

  “嗯,直到初秋。冬天一临近它们就再不靠近森林。暖和时候三五成群地赶来同我玩耍,我分东西喂它们吃嘛。但冬天不行。即使知道能得到吃的,它们也不接近森林。所以我整个冬天都孤单单一个人。”

  “可以的话,一起吃午饭好么?”女孩说,“带来了三明治和水果,两人吃像是多了些。怎么样?”

  “那当然好。”管理员说,“好久没吃过别人做的东西了。我这里有用林里蘑菇做的炖菜,尝尝如何?”

  “恕不客气。”我说。

  于是三人吃女孩做的三明治,吃炖蘑菇,吃饭后果,喝茶。吃喝时我们差不多没有开口。沉默起来,风声仿佛透明的水浸入房间,淹没沉默。刀叉碟盘相碰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听起来似带有某种非现实的韵味。

  “不走出森林么?”我问管理员。

  “不走出的。”他静静摇头,“这是早已安排好的:我始终守在这里管理发电站。或许迟早有人前来接替。什么时候自然不晓得,但只有那时我才能离开森林返回镇子。一步也不能走出森林,在此等待每三天来一次的风。”

  我点头喝掉杯里的剩茶。风声响起到现在没有多长时间,估计还将持续两三个小时。如此静听风声,恍惚觉得身体都被一点点拖往那边。一个人在林中空dàngdàng的发电站里听这种风声,想必寂寞难耐。

  “对了,二位恐怕不是为看发电站才来这里的吧?”年轻人问我,“刚才也说过,镇上的人一般是不来这里的。”

  “我们是来找乐器的。”我说,“别人告诉说来你这里可以知道乐器在什么地方。”

  他点了几下头,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盘子上叠放的刀叉。

  “不错,这里是有几件乐器。很老了,不知能不能用,要是能用,尽管拿去就是,反正我也不会弹拉,摆着观赏罢了。看一下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说。

  他拉开椅子立起,我也随之起身。

  “请这边来。在卧室里摆着。”

  “我在这儿收拾碟碗,煮点咖啡。”女孩说。

  管理员打开通往卧室的门,拉亮电灯,把我让进里边。

  “就这儿。”他说。

  沿卧室墙壁摆着各种各样的乐器。全都旧得堪称古董。大部分是弦乐器:曼陀林、吉他、大提琴、小竖琴等等。几乎所有的弦都已生红锈、断开或全然不见。镇子上恐怕很难找到替代品。

  其中也有我没见过的乐器。有件木制乐器俨然洗衣板,立着一排指甲样的突起物。我拿在手里试了一会,毫无声音发出。还摆着几个小鼓,甚至带有专用鼓锤,但似乎不可能击出鼓点。也有状似低音管的大型管乐器,看样子我无能为力。

  管理员坐在小木chuáng上,注视我一件件查看乐器。chuáng单枕头都很gān净,收拾得整整齐齐。

  “可有能用的?”他搭话道。

  “啊,怎么说呢,”我应道,“毕竟全是旧的。找找看。”

  他欠身离chuáng,去门口关门转回。卧室没有窗口,关门后声音变小了。

  “我收集这些东西,你不觉得蹊跷么?”管理员问我,“镇子上没人对这东西感兴趣。镇上的任何人都不对东西怀有兴致。当然生活必需品是人人都有的,如锅碗菜刀chuáng单衣服之类。但即使这类东西只要有也就满足了,够用即可,谁都没有更多的欲望。可我不是这样,我对这些东西极感兴趣,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偏偏被东西迷住——形状jīng致的或漂亮好看的。”

  他一只手放在枕头上,另一只手插进裤袋。

  “所以说实话,这发电站我也喜欢。”他继续道,“喜欢风扇喜欢各种仪表和变压器。或许我身上原本就有这种倾向,所以才被派到这里。也可能来后在单独生活的过程中染上了这一倾向。来这里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以前的事早已忘到九霄云外。所以我有时觉得自己恐怕很难重返镇子。估计只要我有这种倾向,镇子就绝不会接纳我。”

  我靠起一把仅剩两根弦的小提琴,用手指弹了下弦,发出一声gān巴巴的断奏声。

  “乐器从哪里搜集来的?”我问。

  “四面八方。”他说,“是托送粮人找来的。很多人家的抽屉里仓库中都往往藏有乐器。大部分都已派不上用场,被当做木柴烧了,但仍有小部分剩下,我就托他找到带来。乐器这东西形状都那么jīng美。我不懂使法,也不想使,但光是看就足以叫人动心。巧夺天工,恰到好处。我时常坐在这里呆呆欣赏。仅此足矣。这种感受你不觉得奇怪?”

  我目光落在大提琴和大鼓之间躺着的一把手风琴上,便拾起查看。式样很老,用按钮代替键盘,蛇腹管已经硬了,到处布满细小的裂缝,不过看上去不至于漏气。我把手插进两头的皮带,伸缩了几次。虽然用力比预想的要大,但若键不出问题,看样子还能使用。手风琴这东西只要不漏气,很少有其他故障,即使漏气也容易修好。

  “可以弄出声音么?”我问。

  “请请,随便。本来就是gān这个用的。”年轻人说。

  我把蛇腹管左右伸缩着,从下端依序按键,其中有的只能发出低音,但音阶基本准确,我再次从上往下按了一遍。

  “不可思议的声音。”青年饶有兴味地说,“声音简直像变色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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