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坐在沙发上打量房间,她从电冰箱里拿出饼放进电烤箱。然后把帝王酒和杯子、冰块放在客厅茶几上。我打开组合音响机,按下盒式磁带放唱键。我随意挑选的磁带里有杰克·马柯夫、迈尔斯·戴维斯和维顿·凯莱等人的音乐。饼烤好之前,我一个人边喝威士忌边听《后卫队员》和《有装饰的四轮马车》。她则为自己打开葡葡酒。
“喜欢旧爵士乐?”她问,
“上高中时专门蹲酒吧听这玩艺儿来着。”
“不听新的?”
“从《警察》到嘭嚓嚓,什么都听。人家让我听的。”
“自己不大听?”
“没必要。”我说。
“他——去世的丈夫——也总是听过去的音乐。”
“像我。”
“是啊,确有点像。是在公共汽车里给人打死的,用铁花瓶。”
“因为什么?”
“在车上看了一眼使发胶的小伙子,对方手拿铁花瓶劈头就打。”
“小伙子gān吗拿什么铁花瓶?”
“不知道。”她说,“想不出来。”
我也想不出来。
“居然被人打死在公共汽车上,你不认为死得太惨了?”
“的确,是够可怜的。”我表示赞同。
饼烤好后,我们各吃一半,并坐在沙发上喝酒。
“想看独角shòu头骨?”我试着问。
“嗯,想看。”她说,“真带来了?”
“复制的,不是真品。”
“那也想看。”
我走到外面停车处,从车后座取回旅行包。10月初平和的夜晚,令人心旷神怡。原来布满天空的云断断续续地散开,从中透出近乎圆满的月。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我折回沙发,拉开旅行包,取出用浴巾缠着的头骨,递给她。她把葡萄酒杯放在桌面,仔仔细细地观察头骨。
“不简单!”
“头骨专家做的。”我喝着威士忌说。
“简直真的一样。”
我止住磁带,从包里掏出那双火筷敲了敲头骨,“咕——”声音一如上次,gān巴巴的。
“怎么?”
“头骨的声音各不相同。”我说,“头骨专家能够从声音中读解出各种各样的记忆。”
“妙!”说着,女孩自己也用火筷敲了下头骨,“不像复制品。”
“一个相当执著的怪人制作的嘛。”
“我丈夫的头盖骨完全碎了,声音肯定发不准确。”
“难说,不好估计。”
她把头骨放在桌上,举杯喝葡萄酒。我们在沙发上肩靠肩gān杯,眼望着头骨,血肉尽失的独角shòu头骨,看上去既像朝我们发笑,又似乎正在尽情地大口吸气。
“放支音乐!”她说。
我从磁带堆里抽出一盒大致合适的,塞进音响,按下键,返回沙发。
“这儿可以么?要不然上二楼?”她问。
“这里可以。”
扩音器中流出帕顿的《故乡行》。时间似乎流往错误的方向。不过错对都无所谓了,只管流往它喜欢的方向就是。女孩拉合临院窗口的花边窗帘,关掉室内电灯,在月光中脱衣服。她摘掉项链,取下手镯式手表,脱去天鹅绒连衣裙。我也取下手表扔到沙发背后。随即脱上衣,解领带,喝gān杯底剩的威士忌。
当她把长筒袜裤卷成一团脱光时,音乐正换成查尔斯的《佐治亚州,我的故乡》。我闭起眼睛,两脚搭在茶几上,像搅拌酒杯里的冰块似的搅拌脑袋里的时间。恍惚所有事情都同时发生在遥远的往昔,只有脱的衣服、背景音乐和独白有一点点变化。而这种变化并无什么了不得的意义。飞速旋转几圈,又跑回原处。恰如骑着旋转木马赛跑。谁也超不过谁,谁也不会被超过,终点只此一处。
“好像一切都发生在过去。”我闭着眼睛说。
“当然,”说着,她从我手中拿下酒杯,像剥豇豆筋那样一个个慢慢解开衬衫扣。
“何以见得?”
“因为知道。”言毕,一口吻在我赤luǒ的前胸,长长的头发落在我的腹部。“统统都是过去一起发生的。不过来回兜圈子而已,对吧?”
我依然闭目合眼,把身体jiāo给她的嘴唇和头发,品味其感触。我想鲈鱼,想指甲刀,想洗衣店门前长凳上的蜗牛。世界充满数不胜数的暗示。
我睁开眼睛,悄然搂过她,手绕到背后解她的胸罩挂钩。没有挂钩。
“前面。”她说。
世界的确在进化。
我们冲罢淋浴,一起裹着毛巾被听克劳斯比的唱片。心情畅快至极。女孩的头发漾出洗发香波的气味儿。沙发虽然弹簧稍硬但仍不失上等沙发,乃是做工讲究时代的遗物,散发着古时阳光的气息。确曾存在理应提供这种沙发的美好时代。
“好沙发!”我说。
“又旧又寒伧,本想换掉来着。”
“还是这样的好。”
“那就不动它。”
我随着克劳斯比哼唱《少年丹尼》。
“喜欢这首歌?”
“喜欢。”我说,“上小学时一次口琴比赛chuī过这首歌,还得奖得了一打铅笔。过去口琴chuī得无懈可击。”
她笑道:
“人生这东西也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可思议。”
她从头放《少年丹尼》。我又随着哼唱一次。唱完第二次,心头不由一阵悲凉。
“走后能写信来?”她问。
“能写。”我说,“如果能从那里寄信的话。”
女孩和我每人一半喝掉瓶底最后剩的葡萄酒。
“现在几点?”我问。
“半夜。”她回答。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36.世界尽头(手风琴)
“是那样感觉的?”女孩问,“你感觉可以读出我的心?”
“感觉非常qiáng烈。本来你的心近得伸手可触,而我却视而不见。解读的方法本应提示在我面前。”
“既然你那样感觉,那就是正确的。”
“但我还不能够找到。”
我们坐在书库地板上,并靠墙壁抬头望着头骨阵列。头骨鸦雀无声,什么也不说给我听,哪怕只言片语。
“你那种qiáng烈感觉恐怕是最近一段时间才有的吧?”她说,“你逐个回想一下影子衰弱之后你身边发生的事情,或许里边藏有一把钥匙——能用来找到我心的钥匙。”
我在这冷冰冰的地板上闭起双眼,侧耳谛听了一会头骨沉沉的静默。
“今早老人们在房前挖坑来着,不知用来埋什么,非常之大。锹声把我吵醒,简直就像在我脑袋里挖坑。下的雪已把坑埋上了。”
“其他呢?”
“和你一起去了森林发电站。这事你也晓得吧?见了年轻管理员,谈了森林。还参观了风dòng上面的发电设备。风的声音很烦人,活像从地狱底层chuī上来的。管理员年轻、文静、瘦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