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脱去衣服,冲了个澡,冲去令人生厌的汗味。
不一定每把枪都得开火。青豆一边淋浴,一边这么告诫自己。枪不过是道具而已,而我生活的并不是故事世界。这是一个充满了破绽、矛盾和扫兴结尾的现实世界。
之后的两个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青豆一如既往,去体育俱乐部上班,教授武术和肌肉舒展。不能改变生活模式。老夫人要她做的,她尽量严格遵守。回到家里,一个人吃完晚饭后,便将窗帘拉上,坐在餐桌前独自练习操作赫克勒一科赫HK4。那份重量、硬度和机油的气味,那份bào力性与静寂,渐渐化作她躯体的一部分。
她还用丝巾蒙住眼睛,练习操作手枪。并学会了不用眼睛看,也能迅速装填弹匣、关上保险、拉开套筒。每个动作生出的简洁而富于节奏感的声响,听上去十分悦耳。在黑暗中,她渐渐分辨不出手中的道具发出的声响,与听觉认知的东西有何不同。她这个存在与她的动作之间,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无影无踪。
每天一次,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将装填实弹的枪口塞进嘴里。
牙齿前端感受着金属的坚硬,脑中浮想起自己的手指扣动扳机的情形。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的人生便告终结。在下一个瞬间,她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几个必须注意的要点。手不能颤抖。牢牢承受住后坐力。不害怕。最为重要的,是不犹豫。
青豆想,想下手的话,此刻就能做到。只要将手指向内侧移动一厘米即可。简单至极。真想这么做。但她改变了主意。把手枪从嘴中抽出,让击锤复位,关上保险,放到洗脸台上。在牙膏和发刷之间。
不,现在还太早。在此之前我还有事非做不可。
她按照Tamaru的叮嘱,一直把传呼机别在腰间,睡觉时则放在闹钟旁。准备不管它何时响起,都能立即行动。但传呼机毫无响动。
又过去了一个星期。
鞋盒里的手枪。雨衣暗袋里的七颗子弹。始终保持缄默的传呼机。
特制的冰锥。足以致命的尖细的针尖。塞在旅行包中的随身物品。还有等待着她的新面孔、新人生。放在新宿车站投币式寄存柜中的一捆捆现金。青豆在这些东西的氛围中,送走了盛夏的一个个日子。人们进入了真正的暑假,许多商店都放下了铁制卷帘门,路上行人寥寥,车辆也大大减少,街头静悄悄的。似乎常常会迷失自己,不知身在何处。这是真正的现实吗?她问自己。然而,假如这不是现实,又该去何处寻找现实?她一无所知。因此只能暂且承认这就是唯一的现实,并倾尽全力,设法度过这眼前的现实。
死并不可怕。青豆再次确认。可怕的是被现实超在前面,是被现实抛在身后。
已经准备就绪,jīng神也整理就绪。只要来自Tamaru的指令一到,随时都能马上出门。然而指令迟迟不来。日历上的日期已经接近八月底。夏天很快就要过去,窗外,蝉正在挤出最后的鸣声。分明感觉每个日子都长得可怕,但为何一个月竟如此迅速地逝去了呢?
青豆从体育俱乐部下班回到家,立刻把吸足汗水的衣服脱下扔进洗衣篮,只穿着短背心和短裤。午后下了一场猛烈的阵雨;天空一片漆黑,小石子大小的雨粒发出响声敲击着地面,一时雷声轰鸣。阵雨过去,留下了被水浸漫的道路。太阳卷土重来,竭尽全力蒸发着雨水,都市被游丝般的蒸气笼罩。傍晚云朵再度出场,用厚厚的幕幔遮蔽了天空。看不见月亮的身影。
开始准备晚餐前,有必要休息一会儿。她喝下一杯冰凉的大麦茶,吃着预先煮好的毛豆,在餐桌上摊开晚报。从头版开始浏览新闻,依次逐页翻阅。没发现令人感兴趣的报道,一如平时的晚报。然而,翻开社会版时,亚由美的头像首先飞进她的眼帘。青豆倒吸一口冷气,脸扭曲了。
起初她想,这不可能。我把一个面容相似的人误认为亚由美了。
亚由美不可能如此张扬地被报纸大肆报道,甚至还配上照片。但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她熟悉的那位年轻女警察的脸,是偶尔一起举行小小性爱盛宴的搭档。在这张照片里,亚由美面带一丝微笑。那是一种生硬的人工式微笑。现实中的亚由美会露出满脸更自然、更慡朗的微笑。
而这张照片看上去似乎是为公家的影集拍摄的。那生硬中仿佛隐含着某种险恶的因素。
如果可能,青豆不愿读这篇报道。因为看一眼照片旁的大标题,就大体能察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得不读。这就是现实。不管是什么样的事,都不可能绕过现实,视若无睹。青豆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读完了那篇文章。
中野亚由美,二十六岁。单身。家住东京市新宿区。
在涩谷某宾馆的房间内,她被人用浴袍腰带勒住脖颈杀害。全身赤luǒ。双手被手铐锁在chuáng头。为了防止她喊出声,口中还塞着她的衣物。宾馆工作人员中午前去检查客房时,发现了尸体。昨夜十一点前,她和一个男人进入宾馆客房,男人在黎明时分单独离开了。住宿费是预付的。在这个大都市里,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大都市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便能产生热量,有时会演化为bào力的形式。报纸上充斥着这一类事件。但其中也有不寻常的部分。遇害女子是在警视厅供职的警察,而被认为是用于性游戏的手铐,是正式的官方配给品,并非情趣用品商店里出售的那种粗陋的玩具。理所当然,这成了令人瞩目的新闻。
第4章天吾 这种事也许不该期待
她此刻在何处?在做什么?仍然是“证人会”的信徒吗?
最好不是,天吾想。固然,信不信教是每个人的自由,不是他应该一一关心的事。但在他的记忆中,无论怎么看,对于身为“证人会”
信徒一事,少女时代的她都不像是感到快乐的样子。
读大学时,天吾曾经在一家酒类批发公司的仓库里打过工。工资不错,gān的却是搬运粗重货物的累活。完成一天的工作后,就连以体格健壮为傲的天吾,都会觉得浑身酸痛。恰好有两个年轻的“证人会第二代”也在那里gān活。那是两个礼貌周全、感觉不错的年轻人,和天吾同龄,工作态度也很认真。gān起活来从不偷懒,从不抱怨。曾经有一次,三人gān完活后一起去小酒馆里喝生啤酒。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几年前因故抛弃了信仰。于是一同脱离教团,踏入现实世界。
但在天吾看来,这两人似乎还未适应新世界。出生后便一直生长在密不透风的狭隘共同体内,所以很难理解和接受这个更广阔的世界里的规则。他们屡屡在判断力上丧失自信,困惑不已。抛弃信仰让他们体味到了解放感,同时又无法完全放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天吾不能不同情他们。如果是在清晰地确立自我之前、在孩提时代就摆脱那个世界,他们完全拥有被一般社会同化的机会。一旦失去这个机会,便只能继续在“证人会”这个共同体内,遵从其价值观生活下去了。不然,就只能付出相当大的牺牲,凭借自身力量改变生活习惯和意识。天吾和他们两人jiāo谈时,想起了那个少女。并且在心中祈愿,希望她不必体味相同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