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也许很失礼,我们打算付给您足够的酬金。今后也许还得多次劳驾您光临。因此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希望您全忘掉——您看到听到的一切。”
“您看,我从事的就是和别人的身体有关的职业。”青豆用多少有些冰冷的声音答道,“保密的义务,我自以为还是了解的。不论是什么情况,有关个人身体的讯息都不会传出这个房间。如果您是说这种问题,那么不必担心。”
“很好。这正是我们想听的。”光头说,“但我还得再说两句。希望您能认识到,这要比一般意义的保密义务更严格。您即将涉足之处,可以说是像圣地一样的场所。”
“圣地?”
“您听了也许觉得很夸张,但这绝不是夸大事实。您的眼即将看到的,您的手即将触到的,是神圣的东西。除此之外没有贴切的表达方式了。”
青豆不发一言,只是点点头。在这里还是少说话为好。
光头说:“对不起,我们对您周围的情况做过调查。您也许会不高兴,但有这么做的必要。我们有必须慎重行事的理由。”
青豆一边听他说话,一边观察马尾。马尾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上身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下颌收紧。简直像摆好了姿势要拍纪念照一般,保持着这个样子一动不动。他的视线毫不懈怠,始终注视着青豆。
光头仿佛在检查黑皮鞋的磨损程度,看了一眼脚下。然后再次抬起脸望着青豆。“从结论来说,没发现任何问题。今天我们才这样请您大驾光临。听说您是非常优秀的教练,周围的人对您的评价其实也很高。”
“谢谢您夸奖。”青豆说。
“我们听说,您曾经是‘证人会’的信徒,是吧?”
“是的。我的父母是信徒,我当然也从一生下来就成了信徒。”青豆说,“那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我很久以前就不是信徒了。”
他们那个调查,有没有查出我有时会和亚由美一起在六本木轰轰烈烈地追猎男人呢?不,这种事无所谓。就算查出来了,他们好像也没认为有何不妥,所以我现在才能在这里。
男人说:“这些我们也知道。您曾经有一段时期生活在信仰之中,而且是在感受性最qiáng的幼儿期。因此您肯定能理解神圣意味着什么。
所谓神圣,不管在何种信仰里,都是信仰最根本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我们不能涉足、不该涉足的领域。认识到这样的存在并接受它,对它表示绝对的敬意,是一切信仰的第一步。我想表达的意思,您明白吧?”
“我想我明白。”青豆说,“就是说,至于是否接受,是另外的问题。”
“那当然。”光头说,“当然,您不必接受。那是我们的信仰,不是您的信仰。不过今天,恐怕不管您是信仰还是不信,都将亲眼看到特别的事物。一个异乎寻常的存在。”
青豆默默不语。一个异乎寻常的存在。
光头眯起眼,估量了一会儿她的沉默。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不管您看到了什么,都不能对外人说起。如果泄露到外界,神圣性将蒙受无法挽回的污秽。就像美丽清澈的池水受到异物的污染一样。不论红尘俗世如何思考,也不管现世法律如何看待,这是我们自己的感受方式。这一点希望您理解。只要您能理解,并且信守约定,刚才我跟您说过了,我们可以付给您足够的酬金。”
“明白了。”青豆答道。
“我们是个小小的宗教团体,但拥有坚qiáng的心灵和很长的手臂。”
光头说。
你们拥有很长的手臂,青豆想。那手臂到底有多长,我接下去就要进行确认了。
光头双手抱在胸前,靠着桌子,用一种审视挂在墙上的画框是否歪斜的目光,谨慎地注视着青豆。马尾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视线也捕捉着青豆的身影。非常均匀地,不间断地。
然后光头看了一眼手表,确认时间。
“那么,我们走吧。”他说着,gān咳了一声,仿佛走过湖面的行者①,步履慎重地横穿屋子,轻轻地敲了两下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不等回应便拉开门。随即轻轻鞠了一躬,走进去。青豆拎着健身包紧随其后,脚踏着地毯,确认呼吸没有出现紊乱。她的手指紧扣在想象中的手枪扳机上。不必担心。我镇定如常。但青豆还是害怕了。后背仿佛贴着一块冰。一块不会轻易融化的坚冰。我冷静而沉着,同时又在心底感到害怕。
光头男子说过,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我们不能涉足、不该涉足的领域。青豆理解了这话意味着什么。她自己就曾生活在以这样的领域为中心的世界里,不,也许她现在依旧生活在同样的世界里,只是没有觉察。
青豆不出声地在口中反复念诵祈祷词。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踏进隔壁的房间。
①此处当指役行者,一名役小角,传说是日本飞鸟与奈良时代的yīn阳师,曾每晚从流放地伊豆大岛走过海面,攀登富士山。
“瘫痪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也在增加。瘫痪症状开始于七年多前。一开始是两三个月一次,现在变成了一个月一到两次。瘫痪过去之后,身体都要经受剧烈的痛楚和疲惫的侵蚀。几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得生活在痛楚和疲惫之中。浑身疼痛,像被粗大的针戳刺。
头痛欲裂,身体乏力。觉也睡不好。不管什么药,都不能缓解这样的疼痛。”
男人长叹一声,然后继续说道:“第二个星期和发作刚过去的第一个星期相比,要好多了,但疼痛并没有消失。一天中有好几次,剧烈的痛楚像巨làng一样汹涌而至。没办法正常呼吸,内脏不肯好好工作。
活像一台没加润滑油的机器,浑身关节咔咔作响。自己的肉被吞噬,血被吸食。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可是侵蚀我的,既不是癌症,也不是寄生虫。我做过各种jīng密检查,却连一点问题都没找到。他们说我身体极其健康,从医学角度无法解释如此折磨我的东西是什么。
这就是作为‘恩宠’的代价,我收到的东西。”
这人也许的确处于崩溃的边缘,青豆想。几乎看不到憔悴的影子,他的肉体结实健壮,好像受过忍耐剧烈疼痛的训练。但青豆感觉到,他的肉体正在走向灭亡。这人病了,但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病。不过,即使我不在这里下手,这个男人恐怕也会被惨烈的痛苦折磨,身体一点点地遭到破坏,不久便难以避免地迎来死亡。
“不可能阻止它的进展。”男人似乎看穿了青豆的想法,说,“我恐怕会被彻底侵蚀,身体被蚀成空dòng,迎来痛苦不堪的死亡。而他们只会把丧失了利用价值的jiāo通工具抛弃掉。”
“他们?”青豆说,“他们是谁?”
“就是侵蚀我肉体的东西。”男人说,“不提这个了。我现在希望的,就是减轻眼前现实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点。即使是只治标不治本,对我来说也是必需的。这痛苦无法忍受。常常——不时地,它会深重得骇人,简直像径直和地球的核心相连。那是除了我,谁也无法理解的疼痛。它从我身上夺去了许多东西,同时作为回报,也给了我许多东西。特殊的疼痛给予我的东西,是特别深厚的恩宠。不过,疼痛当然不会因此减轻。破坏也不会因此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