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什么都解决不了。同样的情况大概会一再反复,每一次都会更加恶化。但就算只是暂时的对症疗法,只要能多少减轻眼前的痛苦,就是谢天谢地了。只怕你不会理解这是何等可贵。我甚至考虑过服用吗啡。但那是毒品。我不愿意用。长期服用毒品会破坏大脑功能。”
“我们接着做剩下的舒展。”青豆说,“老样子,我不用手下留情?”
“那还用说。”男人回答。
青豆排除杂念,埋头专心对付男人的肌肉。她的职业记忆中深深镌刻着人体肌肉的结构。这些肌肉分别发挥何种功能,连接哪些骨头,拥有什么特质,具备怎样的感觉。青豆依次检查这些肌肉和关节,摇动它们,让它们有效地紧张起来。仿佛热爱工作的宗教审判所的审判官,将人体的每个痛点都仔细试验一番。
三十分钟过后,两人都出了一身汗,气喘吁吁,就像一对完成了奇迹般浓烈的性行为的恋人。男人半天说不出话,青豆也无话可说。
“我不想夸大其词。”男人说,“不过,我觉得全身的零件好像都被更换了。”
青豆说:“今天晚上,情况也许会出现反复。半夜里肌肉可能剧烈地痉挛,发出哀鸣。但不必担心,明天早上就会恢复正常了。”
如果还有明天早上的话,她暗想。
男人盘腿坐在瑜伽垫上,深呼吸几次,像在检验身体状态,然后说:“你好像真的拥有特殊的才能。”
青豆用毛巾擦着脸,说:“我做的,只不过是实际的事情。我在大学里学习了肌肉的构造和功能,并在实践中扩展了这些知识。对技术进行了多处细致的改良,编出一套自己的体系。我只是在做肉眼可见、合乎道理的事情。在其中,真理基本是能用肉眼看见的东西,是能证实的东西。当然,也伴随着一定的痛苦。”
男人睁开眼,颇有兴致地看着青豆。“你是这么看的。”
“你是指什么?”青豆问。
“你说,真理说到底是能用肉眼看见、能证实的东西。”
青豆微微地撅起嘴。“我并不是说一切真理都是如此。我只是说,在我作为职业而涉足的领域中,情况是这样。当然,如果在所有的领域都是这样,事情也许会变得更简单易懂。”
“那不可能。”男人说。
“为什么?”
“世上绝大多数的人,并不渴求能证实的真理。在大多数情况下,真理这东西就像你说的那样,伴随着剧烈的痛苦。而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渴求伴随着痛苦的真理。人们需要那种美丽而愉快的故事,多少能让他们觉得自己的存在有重大的意义。正因如此,宗教才能成立。”
男人转了转头,继续说下去。
“如果学说A让他或她的存在显得意义重大,这对他们来说就是真理。如果学说B让他们的存在显得无力而渺小,它就是冒牌货。一清二楚。如果有人声称学说B就是真理,人们大概就会憎恨他、无视他,在某些情况下还会攻击他。什么合乎逻辑,什么能够证实,这种事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很多人都否定自己是无力而渺小的存在,力图排除这一意象,这样他们才能维持jīng神正常。”
“可是,人的肉体——所有的肉体都是——尽管存在着微小的差异,都是无力而渺小的。这不是不言自明的吗?”青豆说。
“完全正确。”男人说,“虽然存在程度上的差异,但所有的肉体都是无力而渺小的。总之,不久就会崩溃、消亡。这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但是,人的jīng神呢?”
“对于jīng神,我尽量不去思考。”
“为什么?”
“因为没有必要。”
“为什么jīng神没有思考的必要呢?先不管这样是否有实际作用,思考自己的jīng神,难道不是人类不可缺少的行为吗?”
“因为我有爱。”青豆慡快地说。
哎呀,我这是在gān什么?青豆想。居然在和自己即将动手杀害的家伙谈论爱情。
像风拂过平静的水面,男人脸上溢满了微笑般的东西,表现出自然的、应当说是善意的感情。
“你是说,有了爱就足够?”男人问。
“是的。”
“你说的那个爱,是以某个特定的人为对象吧?”
“是的。”青豆说,“是针对一个具体的男人。”
“无力而渺小的肉体,和毫无yīn影的绝对的爱……”他静静地说,然后稍微顿了一下,“看来你好像需要宗教啊。”
“也许不需要。”
“因为,你现在这种状态可以说就是一种宗教。”
“你刚才说过,所谓宗教不是提供真理,而是提供一种美丽的假设。你掌控的教团又怎么样?”
“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宗教行为。”男人说,“我做的事,只是倾听存在于那里的声音,再把它传达给人们罢了。那声音唯有我能听见,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我无法证明那声音所说的就是真理。我能做的,不过是把一些相伴而至的微薄恩宠转变为实体。”
青豆轻轻咬着嘴唇,放下毛巾。她很想问一声:比如说那是怎样的恩宠呢?但作罢了。这话说起来太长。她还有非完成不可的重要工作。
“能不能请你再翻过身,脸朝下?最后我们来舒展颈部肌肉。”青豆说。
男人再次将魁梧的身躯俯卧在瑜伽垫上,粗壮的后颈朝向青豆。
“总之,你拥有神奇的触感。”
“神奇的触感?”
“就是能发挥非凡力量的手指,能找到人体中特殊一点的敏锐感觉。这是一种特别的资质,只赋予极有限的少数人,并不能通过学习或训练获得。我也是,虽然种类不同,也获得了构造相同的东西。不过一切恩宠都是这样,人必须为获得的天赋支付某种代价。”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青豆说,“我只是通过学习、通过不断地训练自己,掌握了技术。并不是别人赋予我的。”
“我不打算和你争论。不过最好请你记住。赏赐的是神,收取的也是神。虽然你不知道自己曾被赋予,神却牢牢地记着曾经赋予过。
他们什么都不忘记。要尽量珍惜地使用被赋予的才能。”
青豆望着自己的十指,然后搭在男人的后颈上,将意识集中在指尖。赏赐的是神,收取的也是神。
“很快就要结束了。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步。”她gān涩地冲着男人的后背宣告。
远处好像传来了雷鸣。抬起脸看看外边,什么也看不见。那里只有黑暗的天空。但随即又听到了同样的声音,它空dòng地传进宁静的房间。
“快要下雨了。”男人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宣布。
青豆伸手摸向男人粗壮的后颈,寻找位于那里的特殊的一点,这需要特殊的注意力。她闭起眼睛,屏住呼吸,侧耳聆听那里的血液奔流。指尖试着从皮肤的弹力和体温的传递方式中获取详细的讯息。那是独一无二、非常微小的一点。有的人那一点很容易找到,也有的人很难。这位被称作领袖的男人显然属于后一种。如果打个比方,就像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一面留意不弄出声,一面摸索着找一枚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