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天吾看来是如此。形状纤细优美的脖颈紧连其下,仿佛一棵尽情享受着阳光照耀而生长的青菜,艳丽地闪着光泽。那纯洁无瑕的脖颈与朝露和瓢虫才相配。尽管是第一次看到把头发梳上去的她,这幅景象却是奇迹般亲切而美丽。
天吾反手关上门,却久久地在门口呆立不动。她bào露无遗的耳朵和脖颈,几乎胜过其他女子一丝不挂的luǒ体,震撼着他的心灵,令他深感困惑。像一个发现了尼罗河神秘源头的探险家,天吾半晌无言,眯着眼睛望着深绘里,手依然还抓着门把手。
“我刚才洗了个澡。”她对着呆立在那里的天吾,像想起了一件大事般严肃地说,“用了你的香波和护发素。”
天吾点点头,喘了一口气,终于从门把手上松开手,上了锁。香波和护发素?他抬脚向前迈去,离开了门边。
“后来电话铃响过吗?”他问。
“一次也没响过。”深绘里答道,微微摇了摇头。
天吾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望去。从三楼窗口看到的风景没有特别的变化。看不见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停放可疑的汽车。
一如平时,不起眼的住宅区、不起眼的景象展现在眼前。枝条弯曲的街树蒙着灰色的尘埃,道路护栏上处处凹陷,几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被抛在路边。墙上悬着一幅警方的标语:“酒后开车是通向人生毁灭的单行线。”(警方莫非有专门编写标语的部门?)一个似乎贼头贼脑的老人,牵着一条似乎蠢头蠢脑的杂种狗。一个蠢头蠢脑的女子,开着一辆土头土脑的小汽车。土头土脑的电线杆,贼头贼脑地在空中扯着电线。所谓世界,就定位于“充满悲惨”和“缺少欢乐”之间,由无数形状不同的小世界聚集而成。窗外的风景便昭示了这样的事实。
另一方面,这个世界上也存在像深绘里的耳朵和脖颈那样不容置疑的美景。很难草率地判断该相信哪个存在。天吾就像一只心慌意乱的大狗,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呻吟,然后拉上窗帘,回到他自己那个小世界。
“戎野老师知道你来这里吗?”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老师不知道。
“你不准备告诉他?”
深绘里摇摇头。“不能联系。”
“是因为联系很危险?”
“电话说不定有人偷听。信件有可能寄不到。”
“你在哪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深绘里点点头。。
“换洗衣物之类,你带来了吗?”
“就一点点。”深绘里说着,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帆布挎包。的确,那里面似乎装不下太多东西。
“不过我没关系。”少女说。
“既然你没关系,我当然没关系。”天吾说。
天吾走到厨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把红茶放进茶壶。
“和你好的女人会来这里吗。”深绘里问。
“她不会再来了。”天吾简短地回答。
深绘里默默地直视天吾的脸。
“暂时不会。”天吾补充道。
“是怪我吗。”深绘里问。
天吾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怪谁。但我猜不怪你。可能怪我。
也可能有点怪她自己。”
“不过,反正她不会再来这里了。”
“是的。她不会再来这里了。大概。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深绘里自己想了一会儿。“她结婚了吗。”她问。
“对。结婚了,还有两个孩子。”
“那不是你的孩子。”
“当然不是我的孩子。在我遇到她之前,她就有孩子。”
“你喜欢她吗。”
“大概吧。”天吾答道。在一定的前提条件下。他对自己补充道。
“她也喜欢你吗。”
“大概吧。在某种程度上。”
“你们xingjiao吗。”
用了一些时间,才想明白xingjiao这个词是指“性jiāo”。这怎么想也不像深绘里会说出来的词。
“当然。她不是为了玩大富翁游戏才每个星期过来的。”
“大富翁游戏。”她问。
“没什么。”天吾说。
“但是她再也不会来了。”
“至少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说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
“不是她自己告诉你的吗。”深绘里问。
“不是,不是她直接跟我说的。是她丈夫告诉我的。说她丧失了,不会再来我这里了。”
深绘里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句子来,还是第一次。
“不过在藏身处,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吧?”
深绘里点点头。
“你一直躲着的藏身处,在什么地方?”天吾问。
“很远。是老师帮我准备的。”
“你一个人都吃些什么东西?”
“都是方便食品。袋装的。”深绘里答道,“像这样的饭菜好久没吃过了。”
深绘里用筷子不慌不忙地把竹荚鱼的肉从骨头上剥下来,送入口中,花时间慢慢咀嚼。像是无比的美味。接着喝一口味噌汤,品尝滋味,判断着什么,然后把筷子放在桌上,沉思起来。
将近九点,远处似乎响起微弱的雷鸣。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一看,只见已经漆黑一片的天上,形状不祥的云团接连不断地流过。
“你说得完全正确。云变得不稳定了。”天吾合上窗帘,说。
“因为小小人在闹腾。”深绘里表情严肃地说。
“小小人一闹腾,天气就会发生异变?”
“要看情况。因为天气这东西,说到底是怎样理解的问题。”
“怎样理解的问题?”
深绘里摇摇头。“我不清楚。”
天吾也不清楚。他觉得,天气说到底是一种独立的客观状况。不过这个问题再追究下去,恐怕也不会得出结论。他决定问别的。
“小小人是在对什么发火吗?”
“要出事了。”少女说。
“什么事?”
深绘里摇摇头。“到时候就知道了。”
他们在洗碗池边洗餐具,擦gān后放进碗橱,然后在桌边面对面坐下喝茶。天吾本来想喝啤酒,但他觉得今天最好少摄取酒jīng。总感觉四周的空气中飘漾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似乎该尽量保持清醒,以防万一。
“最好早点睡觉。”深绘里说。还像蒙克①的画中出现的那个在桥上呐喊的人一样,把双手抵在面颊上。但她没有喊叫,只是困了。
“好啊。你睡在chuáng上。我像上次一样,睡那个沙发。”天吾说,“你不必介意,我在哪里都能睡着。”
这是事实。天吾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立刻睡着。这甚至称得上才能。
深绘里只是点点头,没表示任何意见,盯着天吾的脸看了一会儿。
然后飞快地摸摸那对刚造出来的美丽耳朵,仿佛要确认一下耳朵是否还好好地在那里。“能和你借睡衣吗。我的没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