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紧握着天吾的手,表情非常严肃。天吾再次看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清澈。那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特别的清澈明亮。不过,这次他在其中看见了一个坚固的结晶,既光润,又蕴含着霜一般的冷酷。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天吾没有弄清。
不久,少女仿佛明确地下了决心,唐突地放开了握着的手,猛然转身背对天吾,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教室。一次都不曾回顾,将天吾抛在深深的空白中。
天吾睁开眼睛放松注意力,深深呼了口气,然后喝了一口波本威士忌,体味着它穿过喉咙、沿着食道向下流去的感觉。然后再吸了口气,呼出。青豆的身姿已经不见了。她转过身,走出教室。于是,她的身影从他的人生中消失了。
自那以来。二十年岁月流逝。
是月亮,天吾想。
我当时看见了月亮。青豆也看见了同一个月亮。浮在下午三点半依然十分明亮的天上的灰色岩块。沉默而孤独的卫星。两人并肩而立,望着那个月亮。但是,那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月亮会领我去青豆所在的地方吗?
天吾忽然想,也许青豆当时曾悄悄把某个心愿托付给了月亮。她和月亮之间也许缔结了某种密约。在她投向月亮的视线中,倾注着让人这样想的惊人的真挚。
当时青豆究竟把什么托付给了月亮,天吾当然不得而知。但他大概可以想象月亮给了她什么。那也许是纯粹的孤独与静谧。那是月亮能给人类的最好的东西了。
天吾付了钱,走出“麦头”,抬眼望了望天。没看到月亮。是晴天,月亮肯定出来了。但在四周被楼房包围的路上,看不到月亮的身影。他把双手插进裤袋里,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寻找月亮。他想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可是在高圆寺,这样的地方不容易找。这里地势平坦,要找个斜坡都得费一番力气。连稍微高点的地方也没有一个。倒是可以爬到能眺望四方的楼顶上,可周围又看不到合适的建筑能爬上楼顶。
漫无目标地瞎逛时,天吾忽然想起附近有个儿童公园。散步时曾经过那里。公园不大,不过记得那里有一座滑梯。爬上去,看天时大概多少能看得开阔一些。尽管不算很高,但总比待在地面上望得远。
他朝着公园方向走去。手表时针指着将近八点。
公园里空无一人。正中高高地立着一根水银灯,灯光照着公园的每个角落。有一棵巨大的榉树,树叶仍然十分繁密。还有些低矮的花木,有饮水处、长椅,秋千,还有滑梯。也有一处公厕,但huáng昏时分就有区政府的职员来关门上锁,也许是为了将流làng者拒之门外。白天,年轻的母亲们带着还没上幼儿园的孩子来到这里,让他们玩耍,自己热闹地聊着闲话。天吾多次看过这样的光景。但天一黑下来,就几乎无人造访了。
天吾爬上滑梯,站在上面仰望夜空。公园北面新建了一座六层公寓。以前没有,大概是最近刚建好。那幢楼就像一道墙,堵住了北面的天空。但其他方向都是低矮的楼房。天吾环视了一周,在西南方找到了月亮。月亮悬浮在一座两层的旧房子上方。它是四分之三大。天吾想,和二十年前的月亮一样。一样的大小,一样的形状。偶然的巧合。大概。
但初秋的夜空浮着的月亮异常明亮,具有这个季节特有的内省的暖意。和十二月下午三点半的天上挂着的月亮,感觉很不相同。那宁静而自然的光芒,疗治与抚慰着人心。如同清澈的溪水流淌、温柔的树叶低语,能够疗治与抚慰人心一样。
天吾站在滑梯顶上,久久地仰望着那个月亮。从环状七号线方向,传来各种型号的轮胎声混合而成的怒涛般的声响。这声响忽然让天吾想起父亲所在的千叶海滨的疗养所。
都市的世俗文明的光亮,一如往常地抹去了星星的身影。虽然是晴朗之夜,却只能零散地、淡淡地看见几颗分外明亮的星。尽管如此,月亮倒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月亮对照明、噪音和被污染的空气都不发一句牢骚,规规矩矩地浮在那里。凝目望去,能认出那些巨大的环形山和大峡谷制造的奇妙yīn影。天吾专注地望着月光,心中从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记忆般的东西被唤醒了。远在人类获得火、工具和语言之前,月亮就始终不变地是人们的朋友。它作为天赐的灯火,不时照亮黑暗的世界,缓解了人们的恐惧。它的圆缺给了人们时间观念。对月亮这种无偿的慈悲的感谢之情,纵然在黑暗已从绝大部分地域驱逐的现在,似乎依然牢牢烙印在人类的遗传因子里。作为一种温暖的集体记忆。
仔细一想,像这样仔细地眺望月亮,真是好久没有了,天吾想。
上一次抬头看月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在都市里匆匆度日,不知不觉就变得只顾看着脚下生活了。甚至连抬眼瞄瞄夜空都忘到了脑后。
接着,天吾发现离开那个月亮一点的角落里,还浮着另外一个月亮。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眼睛的错觉,要不就是光线制造出来的幻影。
但无论看多少次,那里都有第二个轮廓鲜明的月亮。他一时哑口无言,微张着嘴巴,只顾恍惚地盯着那个方向。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无法让意识平静下来。轮廓与实体难以叠为一体,就像观念与语言不能结合时一样。
另一个月亮?
闭上眼睛,用两只手掌呼哧呼哧地搓着面颊的肌肉。我到底是怎么了?没喝多少酒呀!天吾想。他静静地吸了口气,再静静地吐出去,确认意识处于清醒状态。我是谁?此刻身在何处?在做什么?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重新进行确认。一九八四年九月,川奈天吾,杉并区高圆寺,儿童公园,正在抬头看着浮在夜空的月亮。没错。
然后静静地睁开眼,再次抬头看天。平心静气,仔仔细细地看。
然而,那里还是浮着两个月亮。
不是错觉。月亮有两个。天吾久久地紧握右拳。
月亮依旧沉默,但已不再孤独。
第19章青豆 当子体醒来时
《空气蛹》尽管采取了奇幻小说的形式,却基本是一部很容易读的小说。它是用模仿十岁少女的讲述的口语文体写成的。没有艰深的语言,没有牵qiáng的逻辑,也没有冗长的说明,更没有过分讲究的表达。
故事自始至终由少女讲述。她的语言很容易听懂,简洁,在很多时候是悦耳的,但几乎不作任何说明。她仅仅是将自己的亲眼所见,依照次序讲述下去。她不会停下脚步进行思考:“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她缓缓地,但步调适度地向前迈进。读者借助少女的视线,随着她的步履前行,极其自然。等忽然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并非此地的世界。一个小小人制作着空气蛹的世界。
读了最初的十几页,青豆首先对文体产生了qiáng烈印象。如果是天吾创作出这种文体的,他的确具有文才。青豆所知的天吾,首先是以数学天才闻名,被称作神童。连大人们都很难解答的数学题,他解起来也毫不费力。其他科目的成绩尽管比不上数学,但也非常优秀。他无论做什么事情,别的孩子都望尘莫及。身材也高大,体育更是无所不能。但她不记得他的文章写得有多好。大概当时这种才能躲在了数学的yīn影里,不太引人注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