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同堇见面,我们都长时间jiāo谈,百谈不厌,话题源源不断。我们比那一带任何恋人都谈得忘情谈得亲密--关于小说,关于世界,关于风景,关于语言。
我总是在想:若能同她成为一对恋人该是何等美妙!我渴望以我的肌肤感受她的体温。
如果可能,甚至想同她结婚,共同生活。然而,堇对于我并不怀有爱恋感情以至性方面的兴趣,这点大体无误。她来我住处玩,谈得晚了偶尔也就势住下。但其中不含有一丝一毫的微妙暗示。半夜两三点一到,她便打着哈欠钻到我chuáng上,脑袋沉进我枕头,转眼睡了过去。我则把褥垫铺在地板躺下,却无法顺利成眠,在妄想、迷惘、自我厌恶以及不时袭来而又无可回避的肉体反应的折磨下,眼睛一直睁到天亮。
她几乎(或者完全)不对作为男性的我怀有兴趣是个事实。而将这一事实接受下来当然并非易事。在堇面前,我不时感到尖刀刺肉般的深切的痛。但无论堇带来怎样的痛苦,同堇在一起的一小段则可对我也比什么都宝贵。面对堇,我得以--尽管是一时的--忘却孤独这一基调,是她扩展了一圈我所属世界的外沿,让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而做到这一点的唯堇一人。
所以,为了缓解痛苦和回避危险,我便同其他女性发生肉体关系。我想这样大约可以不使性的紧张介入自己同堇的关系之中。在一般意义上,我并不能得到女性青睐,不具有得天独厚的男性魅力,又没什么特殊本事。但不知什么原因(我自己也不大清楚)某种女性对我有兴趣,有意无意地同我接近。一次我发现,只要因势利导地抓住这样的机会,同她们发生性关系并非什么难事。其中虽然找不到堪称激情的东西,但至少有某种愉悦之感。
同其他女性有性关系这点,对堇我没有隐瞒。具体的没有告诉,但大致情况她是晓得的,而她并未怎么介意。若说其中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便是对方全部比我年纪大,或有丈夫或有未婚夫或有确立关系的恋人。最新的对象是我班上一个学生的母亲,每个月我和她偷偷睡两三次。
这样下去,早晚要你命的哟--堇这样提醒过我一次。我也有同样的担心,但我别无选择。
七月第一个周六有郊游活动。我领全班三十六人去奥多摩爬山。活动一如既往地在兴高采烈中开始,在兵荒马乱中结束。到山顶才发觉,原来班上有两个学生背囊里忘了装盒饭,周围又没有小卖店。无奈,我把学校发给我的紫菜饭团分给两人各一半,自己就没吃的了。有人分给我一粒奶油巧克力,从早到晚入口的便只有这巧克力。另外,有个女孩儿说再也走不动了,只好背她下山。两个男孩儿半开玩笑地抓打起来,摔倒时不巧头碰在了石头上,引起轻度脑震dàng,流出大量鼻血。大乱子虽然没出,但那孩子身上的衬衣像惨遭一场大屠杀一般弄得血迹斑斑。
如此这般,我累得枕木一般回到宿舍。洗澡,喝冷饮,不思不想地歪身上chuáng,熄灯,坠入香甜的梦乡。这当儿堇打来电话,看枕边闹钟,才睡了一小时多一点点。但我没发牢骚。筋疲力尽,连发牢骚的气力都没有了。这样的日子也是有的。
“喂,明天下午能见面?”她说。
傍晚六时有一名女子来宿舍找我。在稍离开些的停车场停住红色的丰田“赛力佳”,按响我房间的门铃。“四点前得闲。”我简洁地说。
堇上身是无袖白衫,下穿藏青色超短裙,戴一副小巧的太阳镜。饰物只有一个小小的塑料发卡。打扮非常简练,几乎没化妆。她差不多总是把本来面目出示给世界。但不知为什么,一开始没能一下子看出是堇。上次见面至今不过三个星期,而隔桌坐在眼前的她看上去竟同以前判若两人,属于另一世界。十分保守地说来,她已变得十分妩媚。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盛开怒放了。
我点了小杯生啤,她要了葡萄汁。
“最近的你,一次见面一个样,越来越难认了。”我说。
“正赶上那种时期。”她用吸管吸着果汁,像说与己无关的事。
“怎么一种时期?”我试着问。
“呃--,怕是迟来的思chūn期那样的玩意儿吧。早晨起来照镜子,看上去有时成了另一个人。弄不好,很可能被我自身丢在一旁不管。”
“索性径自前行不就得了?”我说。
“那,失去我自身的我到底该去哪里呢?”
“两三天的话可以住我那里。若是失去你自身的你,随时恭候光临。”
堇笑了。
“先别开玩笑了。”她说,“你猜我准备去什么地方?”
“猜不出。不管怎样,反正你戒了烟,穿了洁净衣服,左右一致的袜子也套在脚上了,意大利语也会说了,葡萄酒的挑选要领也记住了,电脑也会用了,也算开始夜睡晨起了--不是在朝着什么方向前进吗!”
“而且小说依旧一行没写。”
“任何事物都有好坏两个方面。”
堇扭起嘴唇:“你说,这个样子,不算是一种变节?”
“变节?”一瞬间我弄不大清变节的含义。
“是变节,就是改变信念和主张。”
“指你工作了,打扮漂亮了,不再写小说了?”
“嗯。”
我摇头道:“这以前你是想写小说才写的,不想写就不必写。也不是说因为你放弃小说写作而有个村庄焚毁一尽,有条船沉没水底,cháo涨cháo落发生紊乱。革命也没推迟五年。谁能把这个称为变节呢?”
“那怎么称呼好?”
我再次摇头。“我这么说,也许只是因为最近谁都不再使用‘变节’这个词了,因为这个词早已落伍报废了。若去某个硕果仅存的什么公社,有可能人们仍称之为变节,详情不得而知。我明白的只是: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写,就没必要硬写。”
“公社可是列宁创建的那个劳什子?”
“列宁创建的是集体农庄,大概一个也不剩了。”
“也不是说不想写,”堇略一沉吟,“只是想写也横竖写不出来。坐在桌前脑袋里也一片空白,构思啦词句啦场景啦踪影皆无。就在不久前还满脑袋想写的东西,装都装不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问我?”
堇点点头。
我吸了口凉啤酒,梳理思绪。
“估计你现在是想把自身安置在一个虚构的框架里,为此忙来忙去,没了以文章这个形式表现自己心情的必要,肯定。或者说没有了时间?”
“不大清楚。你怎么样?也把自身放在一个虚构框架里?”
“世上差不多所有人都把自己本身放在一个虚构框架里,我当然也不例外。想一下汽车上的变速齿轮好了,那就和放在同粗bào的现实世界之间的变速齿轮差不多。外部冲击力袭来时,用齿轮巧妙地加以调整,使之变得容易接受,从而保护容易受伤害的血肉之躯。我的意思你明白?”
堇微微点了下头。“大致。而且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虚构的框架。你想说的是这个吧?”“关键问题是你本身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虚构框架。情节不清楚,文体没定下,晓得的仅仅是主人公姓名。尽管如此,仍要把你这个人现实性池改头换面。时间再过去一些,那新的虚构框架恐怕就会正常运作起来保护你,你也可能发现新的天地,但眼下还不行。自然,里面存在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