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卫星情人_村上春树【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不久天黑了,秋末的冷风开始chuī来。我仍坐在檐廊上等猫下来。小猫崽跟我混得很熟,我想我在这里它一会儿就会下来的。可是没下来,连叫声都没有。四周一阵黑似一阵。我心里害怕,跑去告诉家人。大家都说很快会下来的,别理它。然而猫最终没有返回。”

  “没有返回?”

  “嗯。猫就那么消失了,简直像烟一样。大家说猫夜里从树上下来,跑到哪里玩去了。

  又说猫一兴奋就爬高上树,上倒没有什么,但朝下看时往往吓得下不来。还说问题是如果现在还在树上,应该拼命地叫表示自己在那里才是。但是我不那样想。我觉得猫正紧抱着树枝战战兢兢,吓得叫都叫不出来了。所以放学回来我就坐在檐廊上往松树看,不时大声叫它的名字。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也只好死心塌地。我很疼爱那只小猫,伤心得不得了。每次看那棵松树,我就想象紧抱着高高的松枝僵挺挺地死去的可怜小猫的样子。小猫哪里也没去成,在那里又饿又渴死掉了。”

  堇扬起脸转向敏。

  “自那以来再没养猫。现在仍喜欢猫,但当时我已拿定主意:就把那只爬上松树再没归来的可怜小猫作为我唯一的猫。把那个小乖猫忘去一边而疼爱别的猫,在我是做不到的。”

  *

  “我们就这样说着话在咖啡馆度过了那天下午。”敏说,“当时只当是普普通通的往事回忆,但事后想来,觉得在那里所讲的一切都是有含义的。当然也可能只是我神经过敏。”如此说罢,敏把侧脸对着我,眼望窗外。越海而来的风摇曳着她的褶裙。她把目光转向夜幕之后,房间的寂静似乎更加深重了。

  “有一点想问问,可以么——你的话还没说完,很抱歉——刚才我就觉得是个疑问。”

  我说,“你说堇在这个岛上下落不明,像烟一样消失了,四天前,并且报告了警察署。是这样的吧?”

  敏点点头。

  “可是你没有跟堇家里联系,而把我叫来这里,这是为什么呢?”

  “堇身上发生了什么,一点线索都没有。情况还没明了就跟堇父母联系,致使他们担心,我不知道这样做对还是不对。为此我相当犹豫来看,最后还是想稍微看看情况再说。”

  我想象堇一表人才的父亲乘渡轮来岛的情景。感到痛心的继母也会同行吗?而那样一来,的确非同小可。但我觉得事情似乎已然进入了非同小可的境地。在这么小的岛上,一个外国人四天都没人发现并非小事一桩。

  “可你为什么叫我来呢?”

  敏上下jiāo换了架起的luǒ腿,手指捏着裙筒向下拉了拉。

  “因为除了你没有能依赖的人。”

  “即便一次面也没见过?”

  “堇最依赖的就是你,说无论讲什么你都在深层次上全盘接受。”

  “不如说那种时候占少数。”我说。

  敏眯起眼睛,聚起原来的细小皱纹微微一笑。

  我起身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轻轻夺过空了的玻璃杯,去厨房倒了杯古瓦西埃酒(译注:法国著名的科涅克白兰地,1796年曾进献给拿破仑。),折回客厅送给她。敏道了谢,接过白兰地。时间在流逝,窗帘无声地晃动了几次。风带有不同水土的气息。

  “嗳,你真的想知道实情?”敏问我。她的语调有些gān涩,似乎好容易才拿定主意。

  我扬脸注视敏:“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如果我不想知道实情,我不至于来这里,是吧?”

  好一会儿,敏以似乎怕晃眼睛的眼神看着窗帘。尔后,她以宁静的声音开始了讲述:“事情发生在我们在港口咖啡馆谈猫那天的夜里。”

  在港口咖啡馆谈完猫,敏和堇买食品返回别墅。两人像往日那样各自打发晚饭前的时间。堇进入自己房间,对着便携式电脑写东西。敏坐在客厅沙发上,手抱后脑勺,闭目倾听朱利叶斯·卡琴演奏的勃拉姆斯叙事曲。虽是旧唱片,但演奏温情脉脉,十分耐听,没有刻意表现之处,却又曲尽其妙。

  “音乐不妨碍你吧?”听的过程中,敏曾经探头到堇的房门里问了一次。门一直开着。

  “勃拉姆斯倒不碍事。”堇回头应道。

  堇埋头写东西的样子,敏还是第一次看到。堇的脸上浮现出敏此前从未见过的专注,嘴角如捕捉猎物的动物一般紧紧闭着,眸子深不见底。

  “写什么呢?”敏问,“新斯普特尼克小说?”

  堇略微放松了一下嘴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随想随写罢了,或许日后用得上。”坐回沙发,敏心想,若能把一颗心沉浸在用音乐描绘于午后天光之中的小天地里。美美地弹奏一段勃拉姆斯,该有多妙啊!往日的自己最弹不好的就是勃拉姆斯的小品,尤其是叙事曲。自己未能把全副身心投入到那充满流转而虚幻的yīn翳与喟叹的境界中。现在的自己应该能比那时候弹得优美多了。然而敏心里清楚——自己已经什么都弹不成了。

  六点半,两人一起在厨房做饭,然后并坐在阳台桌前吃着。有香草味的加级鱼汤、蔬菜色拉和面包。开了一瓶白葡萄酒,饭后喝了热咖啡。渔船从岛的yīn影里闪出,划出短短的白色航迹驶入港湾。想必家里热腾腾的饭菜正等待着渔夫的归来。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呢?”堇一边在洗涤槽洗碗一边问。

  “再在这里舒服一个星期——那是极限了。”敏看着墙上的挂历说,“作为我倒是想永远这么待下去。”

  “作为我当然也是。”说着,堇嫣然一笑,“不过不可能啊,美好的事物迟早都要成为过去。”

  两人跟往常一样,十点前撤回自己房间。敏换上白色的棉质长睡衣,头沉进枕头,很快睡了过去。但没睡多久,便像给自己的心脏跳动摇醒似的睁开眼睛。看枕边的旅行闹钟,十二点刚过半。房间漆黑漆黑,一片沉寂。尽管如此,还是感觉得出好像有个人屏息敛气潜伏在近旁。她把被拉到脖子,侧耳细听。心脏在胸腔内击出尖锐的信号音,此外一无所闻。然而毫无疑问有人在那里,并非不祥梦境的继续。她伸出手,悄悄把窗帘拉开几厘米。水一般淡淡的月光爬了进来。敏转动眼珠在房间里搜寻。

  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发现房间角落有个黑魆魆的轮廓一点点现出。角落位于靠近门口的立柜yīn影里,是黑暗最深最集中的地方。那个轮廓较为低矮,粗粗的圆圆的,仿佛被遗忘了的大邮袋。也可能是动物。莫非大狗?但外面的门上了锁,房间门也关了。狗不可能自行进来。

  敏静静地呼吸,定睛凝视那个东西,口中沙沙发gān,睡前喝的白兰地还多少有点儿余味。她又伸手拉了下窗帘,让月光多泻入一些。她像梳理乱糟糟的毛线一样,一点点地分辨着那黑块的轮廓线。这是一个人的身体,头发垂在身前,两条细腿弯成锐角。是谁坐在地板上,头夹在两腿之间缩成一团,样子就像要避开从天而降的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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