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梯很长。怎么爬也爬不到顶。堇上气不接下气地快步爬个不止。时间不多。母亲不可能在这座建筑物里一直等下去。堇额头大汗淋漓。终于,阶梯到顶了。
阶梯顶端是个宽大的平台。正面被墙挡住,结结实实的石墙。和脸正好一般高的位置开了一个换气孔似的圆dòng。dòng不大,直径五十厘米左右。堇的母亲憋憋屈屈地堵在dòng里,就好像被人脚朝前硬塞进去似的。堇心里明白:规定的时间过去了。
母亲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脸正对这边,仿佛要倾诉什么似的看着堇的脸。堇一眼就看出此人是自己的母亲,是她给了自己生命和肉体。但不知何故,母亲不同于全家合影里的母亲。真正的母亲又漂亮又年轻。堇心想那个人到底不是自己的真母亲,我被父亲骗了。
“妈妈!”堇果断地喊道。感觉上胸中好像开了闸门。然而在堇喊的同时,母亲简直就像被人从对面拉向巨大的真空一般缩进dòng内。母亲张开嘴,向堇大声说了句什么,但由于从dòngxué空隙泻出的莫名其妙的呼呼风声,话语未能传入堇的耳中。而下一瞬间母亲便被拖入dòng内的黑暗,消失不见了。
回头一看,阶梯也不见了。现在四面围着石墙。曾有阶梯的地方出现一扇门,转动球形拉手往里一推,里面是空的。她位于高塔的顶尖。往下看,高得令人头晕目眩。空中有很多小飞机。飞机是单人座简易飞机,竹子和轻木料做的,谁都造得出来。座位后面有个拳头大小的引擎和螺旋桨。堇大声向眼前飞过的飞行员求救,求他们把自己救出这里,但飞行员们全然不理不踩。
堇认为谁都看不见自己是因为自己穿着这种衣服。她身穿医院里穿的通用白大褂。她脱去衣服,赤身luǒ体。白大褂下面什么也没穿。脱掉的大褂扔到门外。大褂宛如挣开枷锁的魂灵随风飘摇,遁往远处。同样的风抚摸她的肢体,摇颤着yīn毛。不觉之间,刚才周围飞来飞去的小飞机全都化为蜻蜓。空中到处是五颜六色的蜻蜓。它们硕大的球形眼睛朝所有方向闪闪发光。振翅声如不断加大音量的收音机越来越大,不久变成难以忍受的轰鸣。堇当场蹲下,闭起眼睛,捂住耳朵。
在此醒来。
堇真真切切地记得这场梦的所有细节,甚至可以直接画下来。唯独被吸人黑dòng消失的母亲的面容却怎么也无从想起。母亲口中那关键话语也消失在虚幻的空白中。堇在chuáng上死死咬住枕头,哭了一通。
“理发匠不再挖dòng”
做完这个梦,我下了一大决心。我那也算勤快的鹤嘴锄终于开始叩击坚硬的岩体,“咚!”我打算向敏明确表示我需求什么。不能让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永远继续下去。我不能像生性懦弱的理发匠那样在后院挖一个半深不浅的dòng,悄声表白“敏啊,我爱你”。若那样做,我势必不断失去,所有的黎明和所有的huáng昏势必一点点把我劫掠一空。我这一存在不久便将被一片片削入河流,化为“一无所有”。
事物如水晶一般透明。水晶,水晶。
我想抱敏,想被她抱。我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宝贵的东西,再无法付出什么了。现在还为时不晚。为此我必须同敏jiāo合,必须进入她身体内侧。也想请她进入自己身体内侧,如两条贪婪的滑溜溜的蛇。
假如敏不接受我怎么办?
那样,我恐怕只有重新吞下事实。
“记住,人遭枪击必流血。”
必须流血。我必须磨快尖刀,刺入狗的喉咙。
是吧?
是的。
*
这篇文章是发给自己的邮件。类似回飞镖:抛出,撕裂远处的黑暗,冷却可怜的袋鼠灵魂,不久又飞回我手中。飞回来的回飞镖已不同于抛出去的回飞镖,这点我明白。回飞镖,回飞镖。
文件2
现在是下午二时半。窗外世界如地狱一般烈日炎炎、眩目耀眼。岩石和天空和大海同样白灿灿光闪闪。观望片刻,得知三者已互相吞噬界线,整个成了一片混沌。大凡有意识的存在物都已避开凶相毕露的阳光,沉入昏昏欲睡的浓荫。甚至鸟都不飞。好在房子里凉慡宜人。敏在客厅听勃拉姆斯,身穿有细吊带的蓝色夏令长裙,雪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小一束。我伏案写这篇文章。
“音乐不妨碍你?”敏问。
“勃拉姆斯倒不碍事。”我这样回答。
我顺着记忆的链条,再现数日前敏在勃艮第那个村庄讲的话。并非易事。她的话时断时续、情节与时间不断jiāo错,孰在前孰在后,孰为因孰为果,有时很难分清。当然这怪不得敏。深深埋入记忆的yīn谋的锋利剃刀剜开了她的肉。随着葡萄园上方的启明星的黯然失色,生命之色从她的脸颊退去。
我说服她,让她开口。鼓励、胁迫、哄劝、夸奖、诱惑。我们喝着红葡萄酒一直讲到天明。两人手拉手寻找她记忆的轨迹,分之解之,重新构筑。问题是有的部分她横竖无从想起。一旦踏入那样的场所,她便默然陷入混乱,喝分外多的葡萄酒。危险地带。于是我们放弃进一步探索,小心翼翼离开那里,走向安全区。
说服敏讲出那段往事,起因是我注意到敏的染发。敏非常谨慎,不让周围任何人——除去极个别的例外——觉察到她染发。然而我觉察到了。毕竟长时间旅行,每天朝夕相处,迟早总要看在眼里。也可能敏无意隐瞒。倘要隐瞒,她本应再小心些才是。估计敏认为给我知道也无妨,或者希望我知道(唔,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猜测)。
我开门见山地问她。我性格如此,没办法不开门见山。有多少白发?什么时候开始染的?十四年了,她说,十四年前白得一根不剩。我问得什么病了不成,敏说不是的,是发生了一件事,致使头发全白了,一夜之间。
我求她、恳求她讲给我听。我说凡是关于你的,什么都想知道,我也毫无保留地什么都告诉你。但敏静静地摇头。迄今为止她对谁都没讲过,甚至对丈夫都没告以实情。十四年时间里她始终独自怀揣这个秘密。
但归根结蒂,我们就那件事一直谈到了天明。我说服敏:任何事情都应有讲出的时候,否则那个秘密将永远囚禁人的心。
我这么一说,敏像眺望远方风景似的看着我。她眸子里有什么浮上来,又缓缓沉下。她开口道:“跟你说,我这方面没有任何要清算的,要清算的是他们,不是我。”
我不懂敏真正的意思,遂坦率地说我不懂。
敏说:“如果我跟你说了,以后势必你我共有那件事、是吧?而我不知道这究竟对还是不对。一旦我在此揭开箱盖,你也有可能被包括其中。这难道是你所追求的?难道你想知道我无论付出多大牺牲都要忘得利利索索的东西?”
是的,我说,无论什么事,我都想与你共有,希望你什么都别隐瞒。
敏啜了口葡萄酒,合上眼睛。一种时间松缓开来般的沉默。她犹豫不决。
但最终她讲了起来。一点点、一缕缕地。有的东西随即启步,有的则永驻不动,落差种种样样。某种情况下落差本身即已带有意味,我必须作为讲述者小心翼翼地拾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