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然,她默然,小孩也默然。保安主任也到底像是说累了,蜷缩在沉默之中。别的房间里电话短促地响了一声,有人接起。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
我说:“用绳子把他倒吊在天花板上,直到他说出对不起——这样可以么?”
“那怕也不坏吧。不过您也知道,果真那么gān,我也好您也好,饭碗就都砸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花时间耐住性子同他谈。这是我的最终意见。”
别的部门有人门也没敲就闯进房间,说道:“中村君,借仓库钥匙用一下。”“中村君”在抽屉里找了半天,没找到钥匙。“没有。”他说,“奇怪啊,一直在这里来着。”对方说事情重要,无论如何马上要用钥匙。从两人的口气听来,那钥匙非同儿戏,本该在那里才是。桌子几个抽屉都翻个底朝上,还是没有找到。
这时间里我们三人一片沉默。她不时以若有所语的眼神觑我一眼。胡萝卜依旧面无表情地目视地板。我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热得要命。
讨钥匙的人只好作罢,嘟嘟囔囔地走了出去。
“可以了。”中村保安主任转过身,以平板板的事务性语调说道,“辛苦了,这就完事了。往下完全委托给老师和母亲了。不过有一点:倘若同一件事再发生一次,记住,那时可就真麻烦了。这点能理解吧?我也不愿意找麻烦的,但工作毕竟是工作。”
她点头。我也点头。胡萝卜置若罔闻。我欠身站起。两人也有气无力地站起。
“最后一句,”保安员坐着向上看我,“这么说我也认为不够礼貌,恕我冒昧——一见面就觉得您好像有什么心事。年纪轻轻,高高大大,风度翩翩,晒得漂漂亮亮,思路井井有条,说话头头是道,父兄方面也肯定喜欢。不过嘛——倒说不好——从看第一眼就有什么让我纳闷儿,让我琢磨不透。倒不是我个人同您有什么,所以您别生气。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心想到底有什么不释然的呢。”
“作为我个人有一点想问,不介意吗?”
“请请,都无所谓。”
“假如人人平等,您将处于什么位置呢?”
中村保安主任狠狠地往肺里叹了口烟,摇摇头,就好像把什么qiáng加给谁似的慢慢花时间吐出。“不知道。不过别担心,至少不会和您处于同一位置。”
她把红色丰田“赛力佳”停在了超市停车场。我把她叫到离开孩子些的地方,叫她先一个人回去,自己同孩子单独谈谈,再送他回家。她点点头,想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一个人钻进车,从手袋里取出太阳镜,发动引擎。
她离去后,我把胡萝卜领进眼前一家明亮的饮食店。在空调环境中舒了口气,为自己点了冰红茶,为孩子要来冰淇淋。我解开领扣,扯下领带揣进衣袋。胡萝卜依然陷在沉默中,表情和眼神也同在超市保安室时没什么两样,看样子仍未从长时间的恍惚状态中挣脱出来。指头细细的小手整齐地放在膝头,扭脸看着地板。我喝着冰红茶,胡萝卜根本没碰冰淇淋。冰淇琳很快溶化在碟子里,但胡萝卜似乎没注意到。我们相对而坐。像关系欠佳的夫妻一般久久沉默不语。女侍每次有事来我们桌前时都现出紧张的神情。
“事情很多很多。”我终于道出一句。也不是想开始说什么,是从心中自然冒出来的。胡萝卜缓缓抬头转向我,但还是一言不发。我合目叹息一声,又沉默良久。
“还跟谁都没说起,暑假我去了希腊一段时间。”我说,“希腊在哪里知道吧?上社会课时看过录像带的。在南欧,地中海。岛屿多,出橄榄。公元前五○○年左右古代文明很发达。雅典产生民主主义,苏格拉底服毒死了。去那里来着,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但不是去玩的,朋友在希腊一个小岛下落不明,前去寻找。遗憾的是没有找到。悄然消失了,像烟一样。”
胡萝卜两唇约略张开,看着我的脸。表情虽还僵硬,但眼睛多少像有光亮返回。我的话他显然听了进去。
“我喜欢那个朋友,非常喜欢,比任何人比什么都宝贵,所以坐飞机去希腊那个岛上寻找。但没有用,怎么都找不到。这样,那个朋友没了以后,我就再没有朋友了,一个也没有。”
我不是对胡萝卜说,只是对自己说,只是出声地思考自己。
“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吗?想登上金字塔那么高的地方,越高越好,四周越开阔越好。站在那项尖上,环视世界,看有怎样的景致,看到底有什么从那里失去了。想以自己的眼睛看个究竟。不不,说不明白。或许实际上并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看。”
女侍走来,从胡萝卜面前撤下冰淇淋早已溶化的碟子,把账单放在我面前。
“从小我就是独自一人生活过来的,好像。家里有父母有姐姐,但谁都喜欢不来,跟家里哪个人都沟通不了。所以猜想自己是不是领来的,是不是因为什么从哪个远亲那里领来的孩子,或者从孤儿院领养的。如今想来,那怕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怎么看父母都不是领养孤儿那一类型的人。总而言之,就是很难认为自己同家人有血缘关系。相比之下,认为他们全是不相gān的外人心里倒好受一些。
“我想象远处有个小镇,小镇上有一户人家,那户人家里有我真正的家人。房子不大,很朴素,但令人心里舒坦。在那里我可以同大家自然而然地心心相印,可以将所思所感毫无保留地说出口来。一到傍晚厨房就传来母亲做饭的动静,飘来暖融融香喷喷的饭味。那是本来的我应该在的地方。我总在脑海中描绘那个地方,让自己融入其中。”
“现实中的我家有一条狗。家里边只有这条狗我顶顶喜欢。虽是杂种,但脑袋好使得很,无论什么,教过一次就再也不忘。天天领出去散步,一块儿上公园,坐在长椅上说这说那。对儿童时代的我来说那是最快乐的时光。不料在我小学五年级财狗被卡车撞死了。那以后再没养成狗,家人说狗又吵又脏又麻烦。
“狗死了以后,我开始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一个劲儿看书。觉得书中的世界比周围世界生动有趣得多。书里有我从没看到过的风景。书和音乐成了我最宝贵的朋友。学校里也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没碰上能说知心话的。每天见面只是适当聊几句,一起踢足球罢了。遇到困难也不服任何人商量,独自思考,得出结论独自行动。不过也不怎么觉得寂寞,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人这东西归根结蒂只能一个人活下去。”
“但是,上大学后我碰上了那个朋友,那以后想法开始多少有所不同了。我也明白过来,总是长期一个人考虑事物,归根结蒂产生的只是一个人的想法,总是只身独处有时候也还是非常寂寞的。
“只身独处。心情就像是在下雨的傍晚站在一条大河的河口久久观望河水滔滔流入大海。你可曾在下雨的傍晚站在大河的河口观望过河水滔滔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