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卫星情人_村上春树【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举例说?”

  “大的方面是进口葡萄酒,有时也在音乐方面做点什么,在日本和欧洲之间跑来跑去。这个行当的jiāo易很多时候是靠个人编织的关系网促成的,所以我才能单枪匹马地同一流贸易公司一比高低。只是,为了编织和维持个人关系网,要费很多事花很多时间。当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脸,“对了,你可会讲英语?”

  “口语不太擅长,马马虎虎。看倒是喜欢。”

  “电脑会用?”

  “不怎么jīng通,但由于用惯了文字处理机,练练就能会,我想。”

  “开车如何?”

  堇摇摇头。上大学那年往车库里开父亲那辆沃尔沃面包车时把后车窗撞在柱子上,从那以来几乎没摸过方向盘。

  “那,能最多以两百字解释清楚‘符号’和‘象征’的区别?”

  堇拿起膝头的餐巾轻轻擦拭一下嘴角,又重新放回。她未能充分把握对方的用意。“符号和象征?”

  “没什么特殊意思,举个例子。”

  堇再次摇头:“心里没数。”

  敏芜尔一笑:“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你有何种现实性能力?也就是说擅长什么?除了看很多小说听很多音乐以外。”

  堇把刀叉静静地放在盘子上,盯着桌面上方的无名空间,就自己本身思考一番。

  “同擅长的相比,不会的列举起来倒更快。不会做菜,打扫房间也不行,不会整理自己的东西,转眼就把东西弄丢。音乐自是喜欢,叫唱歌就一塌糊涂。手不灵巧,一根钉子都钉不好。方向感等于零,左右时常颠倒。生起气来动不动损坏东西,碟盘啦铅笔啦闹钟啦等等。事后诚然懊悔,但当时怎么也控制不住。存款分文皆无。莫名其妙地怕见生人,朋友差不多没有。”

  堇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不过,若是用文字处理机,不看键盘也能写得飞快。体育运动虽说不怎么擅长,但除了流行性耳下腺炎,生来至今还没得过什么大病。另外对时间格外注意,约会一般不迟到。吃东西完全不挑肥拣瘦。电视不看。有时胡乱自chuī自擂几句,但自我辩解基本不做。一个月有一两回肩部酸痛得睡不着,但除此以外睡眠良好。月经不厉害。虫牙一颗没有。西班牙语能讲一些。”

  敏抬起脸:“会西班牙语?”

  上高中时,堇在作为外贸公司职员常驻墨西哥市的叔父家住了一个月,觉得机会难得,就集中突击西班牙语,结果学会了。在大学选的也是西班牙语。

  敏把葡萄酒杯的长柄挟在指间,像拧机器上的螺丝似的轻轻旋转。“怎样?不想去我那里工作一段时间?”

  “工作?”堇不晓得做什么脸合适,暂且维持一贯的苦相。“嗳,生来我可还从没像样地工作过哟,电话怎么接都稀里糊涂。上午十点之前我不乘电车,再说——听说话你就知道了——敬语又不怎么会用。”

  “不是这个问题。”敏简单地说,“明天中午的安排没有吧?”

  堇条件反she地点点头。不用考虑,没有安排是她的主要资本。

  “那么两人一块儿吃顿午饭吧。我在附近餐馆订个座位。”说罢,敏举起男侍新斟的黑葡萄酒,冲着天花板细细审视,确认芳香,随后悄悄含入最初一口。一连串的动作里带有自发的优雅感,令人联想到有反省能力的钢琴手在漫长岁月中反复练就的短小华彩乐段。

  “详细的到那时候慢慢谈。今天想把工作放在一边,轻松轻松。这波尔多(译注:此处指法国波尔多地区产的葡萄酒。)相当不坏嘛!”

  堇放松表情,坦率地问敏:“不过,才刚刚见面,对我还几乎什么都不了解吧?”

  “是啊,或许什么都不了解。”

  “那,凭什么知道我有用呢?”

  敏微微晃了一下杯里的葡萄酒。

  “我向来以貌取人。”她说,“也就是说,我看中了你的相貌和表情的变化,一眼看中。”

  堇觉得周围空气骤然稀薄起来,两个rǔ头在衣服下面变得硬硬的。她伸出手,半机械地拿过水杯,一口喝gān里面剩下的水。脸形酷似猛禽的男侍不失时机地赶到她背后,往喝空的大玻璃杯里倒进冰水。那咣咣啷啷的动静在堇一团乱麻的脑袋里发出的空dòngdòng的回响,一如被关进山dòng的盗贼的呻吟。

  堇深信:自己还是恋上了这个人,毫无疑问(冰永远冷,玫瑰永远红)。并且这恋情即将把自己带往什么地方,可自己早已无法从那qiáng大的水流中爬上岸来,因为自己毫无选择余地。自己被带去的地方,也许是从未见过的特殊天地,或是危险场所也未可知。也可能那里潜伏的东西将给自己以深深的致命的伤害。说不定现在已然到手的东西都将损失一尽。但自己已别无退路。只能委身于眼前的激流——纵使自己这个人在那里灰飞烟灭。

  她的预感——当然是现在才知道的——百分之一百二十正确。

  堇打来电话,是婚宴过后正好两个星期后的星期日凌晨。我当然睡得铁砧一般昏天黑地。上个星期有个会议由我主持,为搜集必要的(其实也没大意思)资料而不得不削减睡眠时间,所以周末打算大睡特睡一通。不料这时电话铃响了,凌晨时分。

  "睡着?"堇探询似的问。

  我低低"嗯"了一声,条件反she地扫了一眼闹钟。闹钟针很大,又足足涂了夜光粉上去,却不知为什么竟没看清数字。映入视网膜的图像同接收分析它的大脑部位之间配合失调,如老太婆无法把线穿进针眼。我勉qiáng弄明白的,是四下漆黑一团,近乎司各特·菲茨杰拉德(译注:美国小说家(1896-1940)。作品有《了不起的盖茨比》等。)称为"灵魂暗夜"的那一时刻。

  "就快天亮了。"

  "唔。"我有气无力。

  "宿舍附近还有人养jī,肯定是冲绳回归前就在那里的jī,马上开叫的,过不了三十分钟。所以嘛,说实话,一天里边我最喜欢这个时刻。黑漆漆的夜空从东边一点点放亮,jī像报复什么似的气势汹汹地啼叫起来。你附近可有jī?"

  我在电话这一端轻轻摇头。

  "从公园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打的。"

  我"噢"一声。距她宿舍二百米远的地方有个电话亭,堇没有电话,经常走去那里打。电话亭形状非常普通。

  "喂,这个时间给你打电话的确抱歉得很,真的觉得抱歉--在jī还没叫的时间里,在可怜巴巴的月亮像用旧了的肾脏一样gān瘪瘪地挂在东方天空一角的时间里。不过,为给你打这个电话,我可是一步一挪摸黑走到这里来的哟,手里紧紧攥着表妹婚礼上派发的电话卡,卡上印有两人手握手的纪念照。这有多么凄惨,你也该知道吧?袜子都左右不配对。一只图案是米老鼠,另一只单色全毛的。房间一片láng藉,搞不清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倒不好意思大声说--连内裤都一塌糊涂,专偷内裤的小偷怕都要躲着走开。这副德性若是给劫道魔杀了,可就进不成天国了。所以嘛,倒不是要你同情,可总该说句像样的话吧?别老是'噢'啦'唔'啦的,别用这些冷冰冰的感叹词什么的。连接词也不成,例如什么'可是'、'但是'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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