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累的时候,天吾就坐在一旁沉默。望着沉睡着的父亲。然后猜测着他的脑中究竟在想着些什么。那里——那像老式铁chuáng一般坚固的头盖骨的里面——意识以怎样的形态潜藏其中呢。也许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如同被遗弃的房屋,财产和家具一件不留都被运走,曾经住过的人都气息也消失殆尽。但是即便这样,那墙壁和天花板,仍然刻着过去的记忆与时光。毕竟是长时间缔造的东西,不会那么容易地化为虚无。父亲在这海边的疗养所朴素的chuáng上躺着的时候,他的内心的空房子里,时不时也被别人无法看见的时光与记忆包围着呢。
不久脸颊泛红的年轻护士来了,向天吾微微笑着,给父亲测量体温,检查点滴的剩余情况,再确认积存的尿液量。用圆珠笔在木板的记录纸上写下几个数字。或许都是手册上的既定程序,她的动作自发而迅速。在目睹着她的一连串动作时,天吾不仅想到,在这海边小小的疗养所里,照顾着没有丝毫康复希望的认知障碍症老人,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她看起来既健康又年轻。浆过的白色制服下的rǔ房和腰,紧凑结实又富有质感。光滑的脖子上汗毛闪动着金色的光泽。胸前的塑料名牌上写着名字,【安达】。
究竟是什么,将她带到这被忘却和缓慢的死亡支配的偏僻场所呢。天吾知道她作为护士有才能,也很勤勉。还这么年轻,技术也好。如果愿意的话,应该可以到不同种类的医疗现场去。到更加开朗,更加令人感兴趣的地方。为什么特地选择了这样的一个地方呢。天吾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如果问她的话,应该会率直地回答吧。他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如果可能的话还是不知道的好,天吾想。不管怎么说这里可是猫的小镇。什么时候他会乘上列车,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既定的工作完成,护士jiāo回记录,向着天吾羞涩地一笑。
“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和往常一样。”
“情况很安定。”天吾尽可能地用明朗的声音说道。“这么说的话。”
她浮起半是道歉般的笑容,稍稍歪着脑袋。然后看到了他的膝盖上合着的书。“你在朗读这个么?”
天吾点点头。“能不能听见还是个问题。”
“即使这样,我也觉得是件很好的事。”护士说道。
“好也罢不好也罢,除此之外也想不到能做些什么。”
“无论是谁,都不是只做能做的事的。”
“大体上人们都过着和我不同的生活,忙忙碌碌的。”天吾说道。
护士迷惑着该怎么接话,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她看了看沉睡的父亲,再看了看天吾。
“请多保重。”
“谢谢。”天吾说。
安达护士离开后,天吾稍微过了一会,继续开始朗读。
傍晚时来到chuáng前的车将父亲运往检查室。天吾下到食堂喝茶,然后用那里的公共电话给深绘理打电话。
“有什么情况吗?”天吾向深绘理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深绘理说,“和平时一样。”
“我这边也没什么情况。每天都差不多。”
“但是时间在向前进行。”
“正是。”天吾说,“时间每天都在向前进行着。”
“刚才乌鸦来过了。”深绘理说,“很大的乌鸦。”
“那只乌鸦每天傍晚的同一个时候都会到窗边来呢。”
“每天都做着相同的事。”
“正是这样。”天吾说。“和我们一样。”
“但是和时间没有关系。”
“乌鸦应该不考虑什么时间。时间观念恐怕和人类不同。”
“为什么呢。”
“人类把时间表示为直线。如同在一根长的棒子刻上刻度一般。这里是未来,这里是过去,现在在这个点上。就像这样。能明白吗?”
“大概。”
“但是实际上时间并不是直线。恐怕什么形态也没有。不具备任何意义上的形态。但是我们并不能在脑中浮想没有任何形态的东西,所以为了方便将其作为直线认知。进行这种概念置换的,只有现如今的人类。”
“但是也许我们是错的。”
天吾对此考虑了一会。“也许将时间作为直线的事是错的?”
没有回答。
“当然有这样的可能性。也许我们是错的,而乌鸦是对的。时间也许完全不是什么直线。也许是拧着的环形也说不定。”天吾说道。“但是人们从几万年前开始就这么做了。也就是时间永远都被认定为直线。以此作为基本的尝试采取行动。而且到现在为止,这么做都还没有特别的矛盾出现。所以作为经验法则来看是正确的。”
“经验法则。”深绘理说。
“根据大量的案例,得到一个正确的基于事实的推论。”
深绘理沉默了一会,天吾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这个。
“喂喂。”天吾在确认对方的存在。
“你要在哪里待到什么时候。”深绘理不加问号地问道。
“我在千仓待到什么时候?”
“是的。”
“还不知道。”天吾诚实回答道,“在弄明白之前还是待在这里。现在还不好说。还有几件事没弄清楚。还想再看看情况。”
深绘理在电话那端沉默着。一旦她沉默下来气氛就跟着消失了。
“喂喂。”天吾又打招呼道。
“别误了列车。”深绘理说。
“会注意的。”天吾说,“不会误了列车的。那边没事吧?”
“之前有人来了。”
“什么人?”
“NHK的人。”
“NHK的收费员?”
“收费员”她不带问号地问道。
“和这个人说话了?”天吾问。
“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NHK是什么东西,她原本就不明白。一些基本的社会常识对她来说是不具备的。
天吾说道,“解释起来会很长,不能再电话里和你细细说明。简单地说,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组织,很多人在那里工作。每个月到日本的人家去征收费用。但是我和你没有jiāo费的必要。我们什么也没占用。总之你没开门吧?”
“没有开门,像你告诉我的那样。”
“这样就好。”
“但是被叫做小偷。”
“这个你不必在意。”天吾说。
“我们什么也没偷。”
“当然。你和我什么坏事也没gān。”
深绘理在电话那端沉默着。
“喂喂。”天吾说。
深绘理没有回答。也许她已经切断了电话。但是也没有听见那样的声音。
“喂喂。”天吾又一次,稍微大声地说道。
深绘理小声地咳了几声。“那个人很了解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