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把几封长信计算在内,我已有好长时间没有纯粹为自己写文章了,所以能否顺利写到最后我完全没有信心。不过回想起来,所谓“顺利写到最后”的信心云云,有生以来岂非一次也不曾有过么!我只是禁不住要写才写的。
为什么禁不住要写呢?原因一清二楚:为了思考什么,首先必须把那个什么诉诸文字。
从小就一直这样。每当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我便一个个拾起脚下散落的语言拼凑成文章。倘若那文章无济于事,便重新分解开来,改拼成另一形式。如此几经反复,自己终于得以像一般人那样思考事物了。对我来说,写文章既不怎么麻烦又非难以忍受,如同别的小孩拾起漂亮石粒和橡籽一般,我则入迷地写文章。我像呼吸一样极为自然地用纸和铅笔一篇接一篇写文章,并且思考。
也许你会说——也许不说——每次思考问题都一一费此周折,得出结论岂不费时间?实际上也花了时间。上小学时周围人就以为我大概“智力滞后”。我没有办法同班上其他孩子同步前进。
这种误差带来的不适应感,小学毕业时已减轻许多。我在某种程度上学会了让自己同周围环境合拍的方法。但那误差本身在我从大学退学、同正正规规的人断绝往来之前始终挥之不去,犹如草丛中沉默的蛇。
这里姑且列出命题:
我日常性地以文字形式确认自己
是吧?
是的!
这么着,迄今为止我写下了数量相当之多的文章,日常性地——差不多每天。就好像独自一人以极快的速度不屈不挠地割着辽阔牧场上持续疯长的草。今天割这里,明天割那里……而一星期后返回时草又长回原样,一片葳蕤,沙沙作响。
然而碰上敏后,我就几乎不再写文章了。这是为什么呢?K 所讲的创作=传达之说十分有说服力。就事物的一个侧面来说,此言或许不差。但我觉得又不尽然。呃,要考虑得单纯些,单纯,单纯。
就是说,我恐怕停止思考了——当然是我个人定义上的思考。我像一对重合起来的勺子一样紧紧贴着敏,同她一起被冲往某个地方(应该说是某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而自己又觉得未尝不好。
或者不如说我有必要最大限度地轻装上阵,以便同敏形影不离,就连思考这一基本运作对我都成了不小的负担。总之只能如此。
牧场的草即使长得再高,也已与我无关(哼!)。我只管咕噜一声躺在草丛里,仰望长空,欣赏流移的白云,并将命运托付给白云,将心轻轻jiāo给水灵灵的青草的气息,jiāo给天外来风的低吟。甚至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的区别,对我都已无所谓。
不,不对,那本来对我就是无所谓的,必须叙述得准确些,准确,准确。
回想起来,即使自己知道(以为知道)的事,也是姑且作为不知道的事处理成文章这一形式的——这是我写东西的最初规则。一旦开始认为“啊,此事我知道,用不着特意花时间去写”,那可就寿终正寝了。我大概哪里也去不成。具体说来,假如我认为自己对身边某个人了如指掌、无须一一思考,因而放下心来,我(或者你)就可能被彻底出卖。我们自以为知之甚多的事物的背后,无不潜伏着等量的未知因素。
所谓理解,通常不过是误解的总合。
这是我认识世界的一个小小的方法(请勿外传)。
“知道”和“不知道”,其实如暹罗双胞胎(译注:1811年在暹罗(今泰国)诞生的一
对连体婴儿)一样天生难分难解,作为混沌而存在。混沌,混沌。
到底有谁能分辨出海与海的投影呢?或分辨出下雨与凄凉呢?
我就是这样毅然放弃了知与不知的辨析。这是我的出发点。换个想法,也许是糟糕透顶的出发点。不过人们——是的——总是要先从某处出发才行,是吧?这样,势必将一切事物——立意与体裁、主体与客体、原因与结果、我与我的手指节——作为不可辨析之物来把握。说起来,所有粉末都散落在厨房地板上,盐也好胡椒也好面粉也好山慈菇粉也好统统混在一起。
我和我的手指节……呃,意识到时,我又已经坐在电脑前弄响手指节了。戒烟后不久,我就又捡起了这个坏毛病。我先咯嘣咯嘣按响右手五指的根部关节,接着咯嘣咯嘣按响左边的。非我自chuī,我可以势如破竹地让关节发出极大的声响——空手折断什么东西的脖子时那样的不祥声响。在声音之大这点上,从小学开始就不亚于班上的男孩子。
上大学后不久,K 悄声告诉我那不是什么值得赞赏的特技,到一定年龄的女孩子,起码不宜在人前咯咯嘣嘣大按其手指节。那样子,看上去简直成了《来自俄罗斯的爱》里的罗特·雷尼亚。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以前其他任何人都不这样提醒我呢?我觉得言之有理,努力改了这毛病。罗特·雷尼亚我自是喜欢得不行,但给人家那么看我可不gān。不料戒烟之后,一不小心自己又对着桌子下意识地弄响了手指节。咯嘣咯嘣咯咯嘣嘣。我的名字叫邦德,詹姆斯·邦德。
回到原来的话题。时间不多,没工夫绕弯子。现在顾不得什么罗特·雷尼亚了。没时间玩弄比喻。前面也说了,我身上“知(自以为知)”与“不知”无可回避地同居共处。多数人在二者之间姑且立一屏风,因为那样既舒服又方便,我则索性把那屏风搬走。我不能不那样做,我讨厌什么屏风,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不过,若允许我再使用一次暹罗双胞胎这个比喻的话,那么就是说她们并非总是和睦相处的,并非总是力求相互理解的。莫如说相反情况更多。右手不知左手要做的事,左手不晓得右手想gān什么。我们便是这样不知所措、自我迷失……继而与什么冲撞,“通”!
我在这里想要表达的是,人们若想让“知(自以为知)”与“不知”和平共处,那么必须相应地采取巧妙对策。而所谓对策——是的,是那样的——就是思考。换言之,就是要把自己牢牢联结和固定在哪里。否则,我们势必闯入荒唐的、惩罚性的“冲撞跑道”。
设问。
那么,为了真正做到不思考(躺在原野上悠悠然眼望空中白云,耳听青草拔节的声响)并避免冲撞(“通”!),人到底怎么做才好呢?难?不不,纯粹从理论角度说简单得很。C’est simple. (译注:法语“这很简单”之意。)做梦!持续做梦!进入梦境,再不出来,永远活在里面。
梦中你不必辨析事物,完全不必。因为那里压根儿不存在界线这个劳什子。故而梦中几乎不发生冲撞,纵然发生也不伴随疼痛。但现实不同。现实满脸凶相。现实、现实。
过去,山姆·佩金柏(译注:美国电影导演(1925- 1984)。)导演的《野性同伴》上演的时候,一个女记者在记者招待会上举手提问:“到底有什么理由非描写大量流血不可呢?”提问的声音很严厉。演员亚内斯特·勃格纳因以困惑的神情回答:“记住,小姐,人遭枪击必流血。”电影是越南战争白热化阶段拍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