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说,未能同她分享肉体快乐对我是件憾事。倘能如愿,无疑双方都会更加幸福。而那恐怕是人力——即使竭尽全力——所奈何不得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们遭遇的是没有归宿的命运。我同堇保持的这种类似微妙友情的关系,无论我们怎样子以明智而周详的爱护,恐怕也是不可能长此以往的。当时所到手的,至多不过是被拉长了的死胡同那样的东西而已。这我心里十分清楚。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爱堇,都需要堇。就算哪里也抵达不了,我也不能将自己的心曲简单地束之高阁,因为哪里都找不到替代。
此外,我还梦想迟早会出现“意外大转折”。纵然其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做梦的权利在我还是有的。当然这最终并没有实现。
我心里明白,堇这一存在一旦失去,我身上有很多东西便将迷失,恰如若gān事物从退cháo后的海岸消失不见。剩下来的,仅是扭曲的空幻的世界、幽暗的yīn冷的世界、对于我早已无正当意义可言的世界。我与堇之间所发生的那样的事,在那个新世界不至于再发生了吧:这我心中有数。
每个人都有只能在某个特殊年代得到的特殊东西。它好比微弱的火苗,幸运的人小心翼翼地呵护它助长它,使之作为松明燃烧下去。然而一旦失去,火苗便永远无法找回。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堇,连那珍贵的火焰也随她一同失去了。
我想到“那一侧”的世界。那里大概有堇,有失去的那个敏,那个满头黑发、具有旺盛性欲的另一半敏。她们说不定在那里相遇、相助以至相jiāo。“我们要做无论如何也不能诉诸语言的事”——堇想必会这样对我说(但这样一来,她最终还是向我“诉诸语言”了)。
那里果真有我的居所吗?我能够在那里同她们朝夕相处吗?在她们热火朝天地云雨的时间里,我大约要在某个房间的角落阅读巴尔扎克全集或别的什么全集来打发时间,之后同淋浴出来的堇散很长很长的步,说很多很多的话(话的大部分照例由堇承担)。这样的模式能永远维持下去吗?这是正常的吗?“那还用说!”堇想必说道,“用不着一一问吧?你是我唯一的完全朋友嘛!”
但我不知道如何去那个世界。我用手抚摸卫城滑溜溜硬邦邦的岩面,回想印染于此处、被封闭于此处的悠久历史。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我这个人都已被封闭在这时间性的持续过程中,无法从中脱身。不不,不是的,说到底,是我并不真想从中脱身。
到了明天,我将飞回东京。暑假马上结束,我将重新涉足永无休止的日常。那里有为我准备的场所,有我的房间,有我的桌子,有我的教室,有我的学生,有平静的每一天,有应看的小说,有不时为之的性活动。
尽管如此,我也恐怕再不可能返回过去的自己了,而周围任何人都觉察不出回到日本的我已不同以前,因为外表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然而我身上已有什么化为灰烬,化为零。哪里在流血。有人、有什么从我身上撤离了。低眉垂首,无语无言。门打开,又关闭,灯光熄尽。今天对我是最后一天,今日huáng昏是最后的huáng昏。天一亮,现在的我便已不在这里,这个躯体将由他人进入。
为什么人们都必须孤独到如此地步呢?我思忖着,为什么非如此孤独不可呢?这个世界上生息的芸芸众生无不在他人身上寻求什么,结果我们却又如此孤立无助,这是为什么?这颗行星莫非是以人们的寂寥为养料来维持其运转的不成?
我仰卧在平坦的岩石上遥望天空,想象现在也理应绕着地球运转不休的众多的人造卫星。地平线仍镶有淡淡的光边,但染成葡萄酒一般深色的天宇上已有几颗星闪出。我从中寻找人造卫星的光闪。但天空毕竟还太亮了,肉眼很难捕捉它们的姿影。肉眼看到的星星无不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在同一位置上一动不动。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推想将地球引力作为唯一纽带持续划过天空的斯普特尼克后裔们。它们作为孤独的金属块在畅通无阻的宇宙黑暗中偶然相遇、失之jiāo臂、永离永别,无jiāo流的话语,无相期的承诺。
第十五章
- - - - -村上chūn树- - -
星期日下午,电话铃响了。九月新学期开始后的第二个星期日。我正在做推迟了的午饭,但还是一一关上煤气,赶紧拿起听筒。因我猜想可能是敏打来的关于堇消息的电话。铃声的响法总好像有一种紧迫感,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不料是“女朋友”打来的。
“事情非常重要,”她省去寒喧——这是很少有的——说道,“能马上来一趟?”
听语气,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妙的事,说不定是我们的关系被她丈夫发觉了。我静静地深吸一口气。万一同班上学生的母亲睡觉的事给学校知道,不用说,我将处于相当láng狈的境地。最坏时情况有可能被解职,不过这怕也是没办法的事,这点从一开始就已清楚。
“去哪儿?”我问。
“超级市场。”她说。
我乘电车赶去立川,到火车站附近那家超级市场已经两点半了。下午热得就好像盛夏卷土重来一般,我却按她的吩咐,穿白衬衫打领带,外加灰色薄质西服。她说这样看上去像老师,能给对方以良好印象,“因为你有时看上去像学生”。
在门口向一位正在整理售货卡的店员问保安室在哪里,对方说保安室不在这里,在隔一条路的另一栋的三楼。原来是一座不很起眼的三层小楼,里边连电梯都没有。混凝土墙壁裂纹纵横,仿佛在木讷地诉说别介意、反正就要整个拆除了。我爬上磨损了的窄楼梯,小声敲了敲挂有保安室标牌的门,一个男子粗重的语声让我进去。推开门,见她和儿子在里面。两人同身穿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隔桌相对。别无他人。
房间即使不算宽宽大大,可也决不窄窄巴巴。三张桌子靠窗排开,铁皮文件柜立在对面一侧。旁边那堵墙上贴着执勤表,铁架上摆着三顶保安员帽。最顶头那扇镶有磨砂玻璃的门的对面看样子有间休息室。房间无任何装饰,无花,无画,无挂历,唯独墙上那个圆形挂钟格外醒目。房间空旷得出奇,俨然因某种缘由被时间长河遗弃的古老世界的一隅。香烟和书刊和人的汗漾出仿佛经年累月才融为一体的不可思议的气味。
执勤的保安员身体敦敦实实,年龄五十五、六光景,粗胳膊,大脑袋,花白头发密麻麻硬挺挺,用散发出廉价气息的整发水迫使其就范。其眼前的烟灰缸里满是“七星”残骸。我一进门,他立即摘下黑边眼镜,用布擦了擦,又戴回。看来那是他见生人时的习惯性动作。摘下眼镜,那对眼睛犹如从月球拾来的石子一般冰冷冰冷,眼镜戴回后,冰冷没那么冰冷了,而代之以死水潭般的黏稠。总的说来,不是以安慰别人为目的的视线。
房间闷热,窗固然开着,但风丝毫进不来,进来的唯有路上的嘈杂。被红灯拦住的大卡车发出嘶哑的气闸声,令人想起晚年的本·韦伯斯特的高音唱腔。大家都出了不少汗。我走到桌前简单寒暄,递出名片。保安员默默接过,咬着嘴唇盯视良久,盯罢把名片放在桌子上,抬起脸看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