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过一段时间自然恢复。所以暂时什么都不要说,放一放为好,我想。”
“那以后你们两人做什么来着?”
“说话了。”我说。
“都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像样的。或者说只我一个随便说来着,都是无关紧要的。”
“不喝点什么冷饮?”
我摇摇头。
“有时候我真不晓得到底该跟那孩子说什么,这种感觉好像越来越qiáng烈。”她说。
“也用不着勉qiáng。孩子自有孩子的天地,想说的时候会主动找你说的。”
“可那孩子几乎什么都不说。”
我们注意不让身体接触,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不冷不热地说一些话,就像一般情况下教师和学生母亲就有问题的孩子jiāo谈时那样。她一边说,一边在桌面上神经质地摆弄手指,时而聚拢时而伸开时而握紧。我不能不想起那手指在chuáng上为我所做的一切。
“这件事就不再向学校报告了,由我来跟他好好谈谈,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所以你不必想得太严重。那孩子聪明又懂事,只要有一定的时间,一切都会各得其所。这种情况是过渡性的,关键是你要镇静下来。”为了使自己的意思渗入对方的头脑,我说得很慢很温和,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看样子她多少放下心来。
她说要开车送我回国立宿舍。
“莫不是那孩子感觉到了什么?”等信号灯的时间里,她问我。当然是指我同她之间的事。
我摇摇头。“何以见得?”
“刚才一个人在家等你们回来时突然那么觉得的。也没什么根据,一种感觉罢了。一来孩子天生敏感,二来怕也理所当然地觉察出我同丈夫不大融洽。”
我默然。她也再没说什么。
她把车停在距我宿舍隔两条路的停车场,拉下手动刹车。转动钥匙关掉引擎。引擎声消失、空调声也消失后,令人不舒服的静寂降临到车内。我知道她希望我马上抱她,想到她衬衫下那滑润的身体,我口中一阵发gān。
“我想我们最好别再见面了。”我一咬牙说道。
对此她什么也没说,双手兀自搭在方向盘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油压表,表情从脸上消失殆尽。
“考虑很久了。”我说,“可我还是不能成为问题的一部分,即便为了很多人。既是问题的一部分又是对策的一部分是不可能的。”
“很多人?”
“特别是为了你儿子。”
“同时也为了你?”
“那也是的,当然。”
“我呢?我可包括在很多人里边?”
我想说“包括”,但未能顺利出口。她摘下深绿色太阳镜,又转念戴回。
“跟你说,我本不想轻易说出口来——见不到你,对我是相当痛苦的。”
“对我当然也痛苦,若是能长此以往就好了。但这不是正确的事。”
她大大地吸一口气,吐出。
“正确的事,到底是什么事?能告诉我?老实说,我可是不太明白什么算是正确的事,不正确的是什么事例还明白。正确的事是什么事?”
对此我也回答不好。
看样子她就要哭出来了,或大声喊叫,但总算在此止步,只是两手紧紧抓在方向盘上。手背有些发红。
“还年轻的时候,很多人都主动跟我说话,给我讲种种样样的事情,愉快的、美好的、神秘的。可是过了某一时间分界点之后,再也没人跟我说话了,一个也没有。丈夫也好孩子也好朋友也好……统统,就好像世上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身体都透亮了,能整个看到另一侧了。”
她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举在眼前。
“不过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肯定不明白的。”
我开始搜肠刮肚,但找不出话语。
“今天的事实在谢谢了。”她改变想法似的说道。此时她的语音已差不多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今天的事,我一个人怕是处理不来的,因为心里相当不好受。幸亏有你赶来,非常感谢。我想你肯定能成为一个十分出色的老师,现在都差不多的了。”
我琢磨她话里含不含有挖苦意味,想必是含有的。
“现在还差得远。”我说。
她略赂现出笑意。我们的jiāo谈就此结束。
我打开助手席的车门下车。夏日星期天的下午,天光明显淡了下来。我有些胸闷,一接触地面,脚底感触竟很奇妙。本田发动了引擎,她从我个人生活的疆域里撤离了,永远永远,大概。她放下车窗轻轻招手,我也举起手。
回到宿舍,我把被汗水弄脏的衬衫和内衣投进洗衣机,淋浴,洗头,去厨房把没做完的午饭做完,独自吃了。之后缩进沙发,想继续看已看开头的书,但五页都没能看下去,只好作罢,合上书想了一会儿堇,又想投下脏水河的仓库钥匙,想紧紧抓在本田方向盘上的“女朋友”的那双手。一天好歹过去了,剩下来的是未经梳理的思绪。淋浴冲了那么长时间,可我的身上仍有烟味儿纠缠不去,而且手上竟落下了一种就好像拼命撕裂有生命物体的活生生的感触。
我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吗?
我不能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我只是做了对我本身需要做的事。这里边有很大差异。“很多人?”她问我。“我可包括在很多人里边?”
说实话,那时我所考虑的,不是很多人,仅仅堇一个人。那里存在的,不是他们,也不是我们,只是不在的堇。
第十六章
- - - - -村上chūn树- - -
在希腊小岛港口分别以来,敏还一次都没跟我联系过,这很有些异常,因为她保证说情况明了也好不明了也好,都一定就堇的事同我联系。不能认为她已把我这一存在忘得一gān二净,而且她也不是一时随便敷衍那类性格的人,想必是由于什么缘故而没找到同我联系的手段。我打算主动打电话过去,可是仔细一想,我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公司名和事务所地点也不晓得。堇根本没给我留下具体联系方法。
堇的房间电话一段时间里仍是那个录音电话上的口信,不久就接不上了。我考虑是不是该往堇父母家打个电话,却又不知道电话号码。当然若弄到横滨市行业分类电话号码簿,找到她父亲的牙科医院,应该可以联系上,但我又没心思如此操办。去图书馆查阅了八月份的报纸,社会版以很小的篇幅登载了几次关于堇的报道:说希腊一座小岛上一个二十二岁的日本女游客下落不明,当地警察进行搜索,但一无所获,现在也一无所获。如此而已。我不知道的什么也没写。海外旅行当中下落不明者不在少数,她不过其中一个罢了。
我不再跟踪消息报道。无论她失踪的原因是什么,也不管后来搜索进展如何,有一点是清楚的:如果堇回来了,敏无论怎样都会跟我联系的。对我来说这点至为重要。
九月终了,秋天倏忽过去,冬日来临。十一月七日是堇第二十三个生日,十二月九日是我第二十五个生日。辞旧迎新,学年结束了。胡萝卜那以后没闹出什么问题,升入了五年级,转去新班。我没再同他谈起扒窃事件,因为我觉得从他的表现看大概已无此必要。由于换了班级,我同“女朋友”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无论对我还是对她,我想这都是值得庆幸的事,毕竟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但我还是有时想起她肌肤的温煦,好几次差点儿打电话过去。那种时候使我悬崖勒马的,是那个夏日午后留在我手心的那把超市仓库钥匙的感触,是胡萝卜小手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