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一种比喻,”我说,“不是真要杀狗。”
我们一如往常地坐在井头公园的长椅上。是堇最中意的长椅。池水在我们前面铺陈开去。无风。落在水面的树叶仿佛紧紧贴在那里似的浮着不动。稍离开些的地方有人升起篝火。空气中夹杂着开始走向后声的秋的气息。远方的声响听起来分外悦耳。
“你需要的恐怕是时间与体验,我是这么看的。”
“时间与体验。”说着,堇抬头望天。“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体验?别提什么体验!不是我自命清高,我连性欲都没有。而没有性欲的作家到底又能体验什么呢?岂非跟没有食欲的厨师一回事?”
“关于你性欲的走向,我不好说什么,”我说,“很可能仅仅是藏在哪里罢了。或者出远门旅行流连忘返了也未可知。不过坠入恋情可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它也许突然平地蹿出来一把将你抓住,甚至就在明天。”
堇把视线从天空收回,落到我脸上:“像平原上的龙卷风?”
“也可以这样说。”
她想象了一会儿平原上的龙卷风。
“那平原上的龙卷风,你可实际见过?”
“没有。”我说。在武藏野根本见不到真正的龙卷风(该庆幸才是)。
此后大约过了半年,一天,正如我所预言的,她坠入了平原龙卷风一般无可抑勒的恋情之中——同年长十七岁的已婚女性,同“斯普特尼克恋人”。
敏和堇在婚宴上坐在一起时,按世人通常的做法,两人首先相互报了姓名。堇厌恶“堇”这个自家名字,可能的话不想告诉任何人,但对方既然问起,礼节上不能避而不答。
据父亲说,名字是去世的母亲选定的。母亲顶顶喜欢莫扎特那首叫《紫罗兰》的歌曲(译注:“堇”意为紫罗兰,在日语中是同一词。),很早就已打定主意:自己有女儿就叫这个名字。客厅唱片架上有《莫扎特声乐集》(肯定是母亲听的),小时候堇就把有些重量的密纹唱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唱机上,翻来覆去地听那首名称叫《紫罗兰》的歌曲。伊丽莎白·施瓦茨科普芙的歌,沃尔持·季塞金的钢琴伴奏。歌的内容听不懂。不过从那悠扬舒缓的旋律听来,想必唱的是开满原野的紫罗兰的娇美。堇想象着那片风景,为之一往情深。
但上初中时在学校图书馆发现了那首歌词的日文翻译,堇很受打击:原来歌的内容是说旷野上开的一朵楚楚动人的紫罗兰给一个粗心大意的牧羊女一脚踩得扁扁的,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踩的是花。据说取自歌德的诗。其中没有获救的希望,连启示性都谈不上。
“母亲何苦非用这么凄惨的歌名给我当名字不可呢?”堇苦着脸说。
敏对齐膝上餐巾的四角,嘴角挂着中立性的微笑看着堇。她有一对颜色极深的眸子,多种色调jiāo融互汇,却不见浑浊、不见yīn翳。
“旋律你觉得是美的吧?”
“啊,旋律本身是美的,我想。”
“我嘛,只要音乐美,大致就满足了。毕竟在这世上只挑好的、美的来拿是不大可能的。您的母亲喜爱那首曲子,以致没把歌词之类放在心上。再说,你老是那么一副表情,可要很快爬上皱纹掉不下去喽!”
堇这才好歹撤下了苦相。
“或许是那样的。只是我很失望。是吧?这名字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有形物,当然我是说如果不算我本人的话。”
“反正堇这个名字不是挺好的么?我喜欢哟!”如此说罢,敏微微偏了下头,意思像是说应换个角度看事物。“对了,你父亲可出席这婚宴了?”
堇环视四周,发现了父亲。宴会厅虽大,但由于父亲身材高大,找出来并不难。他隔着两张桌子把侧脸对着这边,正同一个身穿晨礼服、看上去蛮诚实的小个子老人聊什么,嘴角漾出仿佛即使对刚形成的冰山都能以心相许的温暖的微笑。在枝形吊灯光的辉映下,他那端庄的鼻梁宛如洛可可时代剪纸的剪影一般浮在沙发上方,就连看惯了的堇都不能不为其美男子风采而再次折服。她父亲的相貌正适合出席这种正式集会,只消他一出现,会场的空气便焕然一新,恰如大花瓶里插的鲜花,或黑漆漆的宽体高级轿车。
一瞥见堇父亲的形象,敏顿时瞠目结舌。她吸气的声音传到堇的耳畔——声音就像轻轻拉开天鹅绒窗帘以便用清晨温和的自然光催促心上人睁开眼睛似的。堇暗想,或许她该把小型望远镜带来才是。不过她已习惯人们——尤其是中年女性——对父亲容貌的戏剧性反应了。所谓漂亮是什么呢?又有怎样的价值呢?堇每每感到不解。但谁都不肯指教。其中肯定有难以撼动的功能。
“你有一位英俊的父亲——那是怎么一种感觉呢?”敏问,“只是出于好奇心。”
堇叹息一声——此前不知碰到多少回这样的提问了——说道:“也没什么可开心的。大家心里都这样想:竟有长得这么英俊的!绝了!可相比之下女儿可不怎么着,怕是隔代遗传吧。”
敏朝堇这边转过脸,微微收拢下巴看堇的脸,像在美术馆停住脚步欣赏自己中意的一幅画。
“我说,如果这以前你真是那样感觉的,那是不对的。你十分出色,不亚于你父亲。”说着,敏伸出手,甚为自然地轻轻碰了碰桌面上堇的手。“想必你自己也不知晓你是多么有魅力。”
堇脸上一阵发热,心脏在胸腔里发出狂奔的马蹄跑过木桥般大的声响。
之后,堇和敏不理会周围情形,闷头聊了起来。婚宴很热闹。许多人起身致词(堇的父亲自然也致了词)。上来的菜绝对不差,却一样也没留在记忆里。记不清吃肉了还是吃鱼了,是规规矩矩地用刀叉吃的,还是吮了手指舔了盘底。
两人谈起音乐。堇是西方古典音乐迷,从小就听遍了父亲收集的唱片。音乐爱好方面两人有很多共同点。双方都喜欢钢琴乐,都认为贝多芬32号钢琴奏鸣曲是音乐史上最重要的钢琴乐,认为其标准解释应是威尔海姆·巴克豪斯(译注:德国钢琴家(1884——1969)。)在迪卡留下的录音,相信那是无与伦比的演奏,里边洋溢着何等感人的生之喜悦啊!
弗拉基米尔·霍洛维茨那非立体单声道录音时代录制的肖邦,尤其是诙谐曲绝对令人亢奋不已;弗里德里希·古尔达弹奏的德彪西前奏曲集充满幽默感,娓娓动听;吉泽金(译注:德国钢琴家(1895—1956)。)演奏的格里格令人百听不厌;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译注:俄罗斯钢琴家(1915— )。)演奏的普罗科菲耶夫(译注:苏联作曲家(1891一1953)。作品有《彼得与láng》等。)具有深思熟虑的保留和瞬
间造型的绝妙深刻,故而无论哪一首都有细细品听的价值;旺达·兰多夫斯卡(译注:波兰女大提琴演琴家(1879—1959)。1941年移居美国。)弹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是那般的温情脉脉、纤毫毕现,却为何得不到应有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