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用指尖蹭一下戴眼镜留下的痕迹:“没什么的,那个。”
“阿薰说帮了不小的忙,感激着哩。好像还对你相当中意。”
玛丽转换话题:“练习结束了?”
“休息。”高桥说,“一来想喝杯咖啡去掉困意,二来想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担心给你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
“不知道,”他说,“不知是什么麻烦,反正担心给你添什么麻烦……”
“演奏音乐开心?”玛丽问。
“嗯。演奏音乐开心得仅次于在天上飞。”
“在天上飞过?”
高桥微笑,并让笑容在脸上挂了一会儿。“不不,没在天上飞过,”他说,“打比方,不过是。”
“打算当专业音乐家?”
他摇头道:“我没有那样的才华。搞音乐倒开心得不得了,但不能靠那个吃饭。能很好地gān什么同真正创造什么之间有很大差别。我想我可以很不错地chuī奏乐器,也有人夸奖,被人夸奖当然欢喜,可是仅此而已。所以,这个月底就退出乐队,从音乐里洗脚上岸。”
“真正创造什么,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是啊……通过将音乐深深传入心底而使自己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同时也使听的人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指的是这种共振状态,大概。”
天黑以后 第九章(2)
“像是够难的。”
“非常难!”高桥说,“所以我下车,在下一站换电车。”
“再也不碰乐器了?”
他把放在桌面上的手手心朝上翻起:“有可能。”
“找工作?”
高桥又一次摇头:“不,不找工作。”
“那gān什么?”玛丽停一下问。
“想认认真真学法律,准备参加司法考试。”
玛丽默然,但似乎多少动了好奇心。
“想必花时间。”高桥说,“虽说学籍算是在法学院,但迄今为止心思一直扑在乐队上,学习只是应付了事。就算往下洗新革面踏踏实实用功,恐怕也很难一下子赶上。社会不是那么好玩的。”
女服务生端来咖啡。高桥放入牛奶,用咖啡匙出声地搅拌几下,喝了一口。
高桥说:“说实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产生想认真学点什么的心情。学校成绩从小就不差,虽说不拔尖,但不差。因为对关键地方总能把握住要领,分数都过得去。擅长这个。因此,所上的学校都过得去。如此下去,估计可以在过得去的公司找到工作。接下去来个过得去的结婚,有个过得去的家庭……嗯?问题是,我讨厌起这个来了,突然间。”
“为什么?”玛丽问。
“问我为什么突然想用功了?”
“是的。”
高桥依然双手捧着咖啡杯,眯细眼睛注视她的脸,一如从窗扇的空隙窥看房间里面。“就是说,你这么问是真想听回答?”
“当然。想听回答才问的,一般来说。”
“道理上。不过,其中也有人只是礼节性地问问。”
“那个我是不大明白,不过我为什么必须对你进行礼节性提问呢?”
“那倒也是。”高桥略一沉吟,把咖啡杯放回杯托。 “咔嗒”一声脆响。“作为说明,有一个较长的version①和一个较短的 version,要哪一个?”
“中间的。”
“明白了,那就来个medium size②的。”
高桥在脑袋里急速地整理想说的内容。
“今年四月到六月,我到法院去了几次,霞关的东京地方法院。在那里听了几场审判——有这个讨论课题,要就此提jiāo报告。呃——,你可去过法院?”
玛丽摇头。
高桥说:“法院和cinema complex③差不多。门口告示板上贴着类似节目表的东西,标明那天的审理案件和开始时间,从中挑选感兴趣的去那里旁听。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只是不能携带照相机和录音机,食物也不行,jiāo头接耳也被禁止。坐位窄小,打盹时可能被法警提醒。但毕竟免费入场,抱怨不得。”
天黑以后 第九章(3)
高桥略一停顿。
“我主要旁听刑事案件的审判。bào力伤害、放火、抢劫杀人等等。坏家伙gān了坏事,逮起来jiāo付审判,受到制裁——这个容易明白对吧?而若是经济犯、思想犯那样的家伙,案件背景就错综复杂了,善恶难以区别,麻烦。作为我可是打算三下五除二写完报告,拿到过得去的学分,完事大吉,和小学暑假里写的观察牵牛花日记一个样。”
高桥就此打住,注视自己桌面上的手。
“可是,几次跑法院旁听案件的时间里,我开始对那里审判的案件和与案件相关之人的表现产生了不同一般的兴趣,或者不如说渐渐觉得那些事并非与己无关。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毕竟在那里受审的,无论怎么看都是和我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们住在和我不同的世界,怀有不同的想法,采取不同的行动。那些人住的世界和我住的世界之间隔着结结实实的高墙——一开始我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我总不至于有犯凶杀罪的可能性。我是和平主义者,性格温和宽厚,从小就没向谁扬过手。因此,我得以作为毫不相gān的局外人居高临下地观望审判,一切与我无关。”
他抬起脸,注视玛丽,斟酌词句。
“但是,在去法院听有关人员的证词、听检察官的总结发言和律师的辩护、听当事人陈述的过程中,我变得没有自信起来。就是说,我开始这样认为了:所谓将两个世界隔开的墙壁,实际上或许并不存在。纵使有,也可能是纸糊的薄薄的东西,稍微往后一靠没准就会靠出dòng来,掉到那边去。或者我自身之中本来已有那一侧悄悄钻进来而自己没有觉察到也未可知——便是产生了这样一种心情。用话语解释起来倒是很难。”
高桥用手指摩挲着咖啡杯口。
“一旦这样考虑,许许多多事情看起来就显得和以前不同了,审判这一制度本身在我眼里都成了一种特殊的另类动物。”
“另类动物?”
“比如说,对了,就像章鱼,生活在深海底的章鱼,有顽qiáng的生命力,很多爪子一伸一缩,在黑暗的海中朝某处行进。听审判当中,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这种动物的身姿。那家伙有各种各样的形体,有时以国家这一形体出现,有时以法律这一形体显示,有时也以更繁琐更棘手的形体。无论怎么切割都不断有爪子生出。任何人都无法把它杀死,因为它太qiáng有力了,住的地方太深了,甚至心脏在哪都无从得知。我当时所感觉到的,就是这种深深的恐怖,并且伴随着绝望感——哪怕逃去天涯海角也逃不出那家伙的手心。那家伙根本不考虑我所以为我、你所以为你这点。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失去名字、丢掉面孔。我们无不化为单纯的符号,化为无谓的番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