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们在美军空袭之下,在大学研究室里艰难地继续着各自的研究。学生和研究生们差不多都被召去当兵了,大学成了空架子。jīng神医学专业的学生没有缓期应征之类的待遇。我们接受军方命令,暂时中断已经着手的研究,带上大致应带的东西乘汽车朝山梨县××町出发。我们一行三人:我,jīng神医学专业的一个同事,加上一直同我们合作研究的一个脑外科研究方面的医生。

  我们首先被严肃告知:以下所说之事乃军方机密事项,一概不准外传。接下去我们听取了本月初发生的事件。十六个孩子在山中昏迷不醒,其中十五名后来自然恢复知觉,但有关那一过程的记忆全部丧失。惟独一个男孩儿无论如何也没恢复记忆,仍在东京陆军医院昏睡。

  事件发生后,负责给孩子们治疗的军医从内科角度详细叙述了治疗经过。是一位叫远山的少校军医。军医中有不少人较之纯粹的医师,性质上更近于但求保身的官僚。幸运的是他是位现实而又出色的医生,即使对属于外人的我们也一概没有傲慢或排他性态度。他毫无保留地将必要的基础事实告诉我们,讲得客观而具,。病历也全部让我们看了。他迫切需要的似乎是解明事实。我们对他有了好感。

  我们从军医jiāo给的资料中得知的最重要特征,是从医学角度看来孩子们身上没留下任何影响。不管怎样检查,事件发生至今一直未发现任何——无论外科的还是内科的——身体性异常。孩子们的状态同事件发生前一模一样,极为健康地生活着。细致检查的结果,几个孩子体内找出寄生虫,但不值得特别提及。诸如头痛、呕吐、体痛、食欲不振、失眠、倦怠、腹泻、做恶梦等症状统统没有。

  只是在山中为时两个小时的没有知觉的记忆从孩子们脑袋里失去了。这点无一人例外。甚至自己倒地时的记忆都没有。那部分丢得利利索索。较之记忆的“丧失”,更接近“脱落”。这不是专业术语,是现在姑且使用的。“丧失”与“脱落”之间有很大差异。简单说吧,对了,请想象相互连接着正在铁道上行驶的货物列车好了。其中一节车上的货物没有了。光是没有货物的空车即是“丧失”;而若不仅货物,连车皮本身也一并不见则是“脱落”。

  我们就孩子们吸入某种毒气的可能性谈论了一番。远山军医说,这点当然是考虑对象,而这一来军方必然与事件有关。在眼下阶段,从现实角度看,不能不认为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往下说的属于军事机密,泄露出去可就麻烦了……

  他的话的要点大致是这样的:陆军确实在秘密研制毒气和生物武器等化学武器。但主要在总部设于中国大陆的特殊部队内部进行。因为在人口密集的狭小国土上实施,危险委实太大。至于那样的武器是否贮藏在国内,在此不好对你们细说,但至少现阶段山梨县内没有,这点可以保证。

  ——军医断言说山梨县内没有贮藏毒气等特殊武器,是吧?

  是的。他说得很明确。作为我们只能信以为真,印象上也好像相信亦未尝不可。而且美军从B29空投毒气的说法,作为可能性是极低的——我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他们研制那样的武器并决定使用,应当先在反应大的城市使用才是,而从高空往这样的荒山野岭投掷一两颗下来,就连产生怎样的效果都无从确认。何况,就算因为扩散而变得稀薄了,但若仅仅致使儿童的知觉失去两小时、后来又未留下任何痕迹,这样的毒气也是不具有军事意义的。

  另外,据我们理解,无论人工毒气还是大自然中产生的有毒气体,都很难认为不会给身体留下任何痕迹。尤其对比成年人敏感而抵抗力弱的儿童身体来说,必定在眼睛和黏膜等部位留下某种作用的遗痕。至于食物中毒的可能性,也可以依据相同的理由予以排除。

  而这样一来,往下就只能认为是同心理问题或脑组织有关的问题。并且,假设事件是这种内在原因所引起的,那么不言而喻,从内科或外科角度查找遗痕是极其困难的。其遗痕是肉眼看不见的、无法用数值表示的东西。到了这一步,我们终于理解了自己被军方特意叫来的原由。

  我们同遭遇事故失去知觉的所有孩子进行了面谈,也听取了带队老师和特聘校医的说法。远山军医也参加了。但面谈几乎未能使我们获得新的情况,无非再次确认军医的介绍。孩子们对事件丝毫不记得,他们看见高空仿佛发光飞机的物体,之后上了“木碗山”,开始在树林中采蘑菇——时间在此中断。往下记得起来的,仅仅是被慌慌张张的老师和警察们围在中间,自己躺在地上。身体状况没什么不妙,没什么痛苦,没什么不快。惟独脑袋有点晕,同早上醒来时一样,如此而已。所有孩子的话都如出一辙。

  在结束面谈的阶段,作为可能性大大地浮上我们脑海的,理所当然是集体催眠。倘若将老师和校医在现场观察到的孩子们在失去知觉过程中出现的症状同样假定为集体催眠,那也决非不自然。眼球正常转动,呼吸、脉搏和体温略微偏低,记忆dàng然无存。情形大体吻合。带队老师所以没有失去知觉,可以认为是由于导致集体催眠的什么因故未对大人产生作用。

  第8章 那个昏迷的少年(下)

  至于那个什么到底是什么,我们还不能圈定。作为泛论唯一可以断言的,是集体催眠需具备两个因素,一是该集体密不可分的同质性和他们所处状况的限定性,另一个是媒介物,而这直接的“导火线”必须是全体成员同时体验到的东西。就这一场合而言,例如有可能是他们进山前目睹的仿佛飞机的物体。全体同时看到了,数十分钟后开始晕倒。当然这也不过是假设。虽说此外无法明确印证,但有可能存在能够成为媒介物的什么。我在“终究不过是假设”的前提下,向远山军医暗示了“集体催眠”的可能性,我的两个同事也基本赞同。这同我们从事的研究课题正巧有关,尽管不是直接的。

  “听起来好像合乎逻辑。”远山军医考虑一会儿说道,“倒不属于我的专业范围,但作为可能性恐怕是最大的。不过有一点不好明白:那么,又是什么解除了集体催眠呢?这里边势必存在所谓‘逆向媒介物’……”

  我老实回答说不知道。那是眼下阶段只能以进一步的假设作出回答的问题。我的假设是:可能是随着时间推移而自动解除的那类系统。也就是说,维持我们身体的系统本来就是qiáng有力的,纵使被一时置于其他外部系统的控制之下,也会在一定时间过后拉响所谓的警笛,启动应急程序将封锁原有身体维持系统的异质物——这种场合即催眠作用——排除掉,摧毁错误程序。

  我对远山军医解释说:这里没有资料,遗憾的是无法引用准确数字。总之类似的事件过去外国有过几例报告,并且都是作为无法查明原因的“谜团事件”加以记录的——许多儿童同时失却知觉,数小时后醒来,其间的事一点也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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