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她挂断电话。
我钻过神社牌门,上大街寻找出租车。出租车很快赶来停下。我问司机知不知道××町二丁目有罗森那个拐角,司机说一清二楚。我问远吗,他说不算远,大概一千日元都花不上。
出租车在罗森门前停住,我用仍在颤抖的手付了车费,扛起背囊走进小超市。我来得意外之快,她还没到。我买了一小盒软包装牛奶,用微波炉热了,慢慢喝着。温暖的牛奶通过喉咙进入胃中,那种感触让我的心多少镇静下来。刚进门时,警惕行窃的店员一闪瞟了背囊一眼,之后再没谁特别注意我。我装作挑选架上排列的杂志的样子照了照镜子,头发虽然还乱,但蓝粗布衫上的血污基本看不出了,即便看得出,怕也只能看成是普通污痕。往下只要设法止住身上的颤抖即可。
约十分钟后樱花来了。时间已近一点,她身穿一件没有图案的灰色运动衫,一条褪色蓝牛仔裤,头发束在脑后,戴一顶NEW BALANCE深蓝色帽。看到她的脸,我的牙齿一声接一声的“咯咯”声好歹停了下来。她走到我身旁,以检查狗牙时的眼神看着我,发出一声类似叹气的不成语声的声音。接着在我腰上轻拍两下,说“过来”。
她的住处离锣森要走相当一段路。一座双层简易宿舍楼。她登上楼梯,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贴有绿色嵌板的门扇。两个房间,一个小厨房一个浴室。墙壁很薄,地板吱呀乱叫。一天之中能she进的自然光大概仅限于夕晖。哪里的房间一用冲水马桶,另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便声声抖动不止。不过,这里至少有活生生的人生活着。洗涤槽中堆的碟盘,空饮料瓶,翻开的杂志,花期已过的盆栽郁金香,电冰箱上用透明胶带粘住的购物便条,椅背上搭的长筒袜,餐桌上摊开的报纸电视节目预告栏,烟灰缸和弗吉尼亚加长过滤嘴细细长长的烟盒,几支烟头——如此光景竟让我一阵释然,也真是不可思议。
“这是我朋友的房间。”她解释说,“一个过去在东京一家美容室一起工作的女孩儿。去年因为什么回了高松老家。她说想去印度旅行一个月,旅行期间托我住进来看家。她的工作也由我代做——算是顺便吧——做美容师。也好,偶尔离开东京换换心情也是不错的嘛。那孩子有点儿‘新人类’,毕竟去的是印度。一个月能否真的回来也是问号。”
她让我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从电冰箱拿出罐装百事可乐递过来。没有杯子。一般我不喝可乐,太甜,对牙齿不好。但喉咙gān渴,遂一饮而尽。
“肚子饿了?不过也只有速食碗面,如果想凑合吃的话……”
我说不饿。
“可你的脸也太láng狈了,自己知道?”
我点头。
“那,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明白。”
“出什么事你也不明白,自己在哪里也不清楚,说起来又话长。”她像仅仅确认事实似的说道,“总之是走投无路喽?”
“走投无路。”我说。但愿能将自己如何的走投无路顺利传达给对方。
沉默持续良久。她始终皱着眉头注视我。
“我说,高松你压根儿没什么亲戚吧?其实是离家出走吧?”
我点头。
“我在你那样的年龄也出走过一次,所以大体猜得出,凭感觉。分手时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你也是因为这个,心想或许有什么用处。”
“谢谢。”我说。
“我家在千叶县市川,和父母横竖合不来,学校也懒得去,就偷了父母的钱跑得很远很远,十六岁那时候。差不多跑到了网走①。看到一家牧场,走过去求人家给活gān。我说什么都gān,认真地gān,只要能有带屋顶的地方住有饭吃就行,不要工钱。对方很热情,劝茶劝水。
太太让我等一会儿,就老老实实等着。正等着,乘巡逻车的警察来了,立即被遣送回家。对方早已习惯了这一手。那时我就拿定主意:gān什么都行,总之要有一技在身,以便去哪里都能找到事做。这么着,我从高中退学,进了职业学校,成了美容师。“她左右均等地拉长嘴唇,莞尔一笑,”你不认为这是相当健全的思想?“
我同意。
“嗳,从头慢慢说可好?”她从弗吉尼亚加长过滤嘴烟盒里抽出一支,用火柴点燃,“反正今晚睡不成好觉了,陪你说话就是。”
我从头说起,从离家的时候。当然预言那段没说。那不是跟谁都能说的。
①日本北海道的城市。
第10章 寻找三毛猫(上)
“那么,中田我称您为川村君也未尝不可的喽?”中田再一次问一只褐纹猫。一字一顿,尽可能让对方听清楚。
猫说自己曾在这附近看到过胡麻(一岁,三毛猫,雌性)的身影。可是猫的说话方式相当奇妙(以中田的立场看),而猫那方面对中田所言也好像不甚领会,因此他俩的谈话往往分成两岔,无法沟通。
“坏是不坏,高脑袋。”
“对不起,您说的话中田我听不大懂。实在抱歉,中田我脑袋不很好使。”
“在说青花,总之。”
“您莫不是想吃青花鱼?”
“不然。前手绑住。”
说起来,中田原本也没期待同猫们的jiāo流会十分圆满。毕竟是猫与人之间的对话,意思不可能那么畅通无阻。何况中田本人的对话能力——对方是人也罢是猫也罢——也多少存在问题。上个星期和大冢倒是谈得一帆风顺,但那莫如说是例外情况。总的说来,多数场合即使三言两语也很费周折,严重的时候,情形就像是风大之日站在运河两岸互相打招呼一样。这次恰恰如此。
以猫之种类划分,不知什么缘故,尤其同褐纹猫jiāo谈时话语波段对不上。和黑猫大体相安无事,和短毛猫最为配合默契,遗憾的是很难在街上行走之间碰见到处游dàng的短毛猫。短毛猫们十之八九被jīng心养在家中,不知为什么,野猫多是褐纹猫。
不管怎样,这川村所言所语完全叫中田摸不着头脑。发言含糊不清,无法捕捉每个单词的含义,词与词之间找不出关联。听起来较之词句,更像是谜语。好在中田生来富有耐性,且时间任凭多少都有。他三番五次重复同一句话,对方五次三番叙说同一件事。他俩坐在住宅区中间小儿童公园的界石上差不多谈了一个小时,谈话几乎仍在原地踏步。
“这‘川村君’无非是个称呼,没有什么含义。是中田我为记住一位位猫君而随便取的名字,绝不会因此给您添麻烦,只是想请您允许我称您为川村君。”
对此川村嘟嘟囔囔没头没脑重复个没完。见此情形,中田毅然进入下一阶段——他再次拿起胡麻的相片给川村看。
“这是胡麻,川村君,是中田我正在找的猫,一岁三毛猫,野方三丁目小泉先生家饲养的。不久前下落不明,太太开窗时猛然跳出跑走的。所以再请教一次:川村君,您瞧见过这只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