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岛从椅子上立起,坐在我身旁。
“嗳,大岛,我周围一件一件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其中有的是我自己选择的,有的根本没有选择,但我无法弄清两者之间的区别。就是说,即使以为是自己选择的,感觉上似乎在我选择之前即已注定要发生,而我只不过把某人事先决定的事按原样刻录一遍罢了,哪怕自己再怎么想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甚至觉得越努力自己越是迅速地变得不是自己,好像自己离自身轨道越来越远,而这对我是非常难以忍受的事。不,说害怕大概更准确些。每当我开始这么想,身体就好像缩成一团,有时候。”
大岛伸手放在我肩上,我可以感觉出他手心的温暖。
第21章 父亲可怕的预言(中)
“纵使那样,也就是说纵使你的选择和努力注定徒劳无益,你也仍然绝对是你,不是你以外的什么。你正在作为自己而向前迈进,毫无疑问。不必担心。”
我抬起眼睛看大岛的脸。他的说法具有神奇的说服力。
“为什么那么认为?”
“因为这里边存在irony。”
“irony①?”
大岛凝视我的眼睛:“跟你说,田村卡夫卡君,你现在所感觉的,也是多数希腊悲剧的主题。不是人选择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人。这是希腊悲剧根本的世界观。这种悲剧性——亚
————
①意为“讽刺、反语”。
里士多德是这样下的定义——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较之起因于当事者的缺点,毋宁说是以其
优点为杠杆产生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人不是因其缺点、而是因其优点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剧之中的。索福克勒斯的《奥狄甫斯王》即是显例。奥狄甫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钝、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给他带来了悲剧。于是这里边产生了无法回避的irony。“
“而又无可救赎。”
“在某种情况下,”大岛说,“某种情况下无可救赎。不过irony使人变深变大,而这成为通往更高境界的救赎的入口,在那里可以找出普遍的希望。唯其如此,希腊悲剧至今仍被许多人阅读,成为艺术的一个原型。再重复一遍:世界万物都是metaphor①。不是任何人都实际杀父jian母。对吧?就是说,我们是通过metaphor这个装置接受irony,加深扩大自己。”
我默不作声,深深沉浸在自身的思绪中。
“有人晓得你来高松?”大岛问。
我摇头:“我一个人想的、一个人来的。跟谁也没说,谁也不晓得,我想。”
“既然那样,就在这图书馆隐藏一段时间。借阅台的工作别做了。警察想必也跟踪不了你。万一有什么,再躲到高知山里边就是。”
我看着大岛,说道:“如果不遇上你,我想我已经山穷水尽。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又没人帮助。”
大岛微微一笑,把手从我肩上拿开,看那只手。“哪里,那不至于的。即使不遇上我,你也一定能化险为夷。为什么我不明白,但总有这个感觉。你这个人身上有叫人这么想的地方。”之后大岛欠身立起,拿来桌面上放的另一份报纸。“对了,在那之前一天报上有这么一则报道。不长,但很有意味,就记住了。或许该说是巧合,总之是在离你家相当近的地方发生的。”
他把报纸递给我。
活鱼自天而降!
2000条沙丁鱼竹荚鱼落在中野区商业街
29日傍晚6时左右,中野区野方×丁目大约2000条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居民为
①metaphor:隐喻、暗喻。②
之愕然。在附近商业街购物的2名主妇被掉下的鱼打中,面部受轻伤。此外别无损害。当时天空晴朗,几乎无云,亦无风。掉下的鱼大多仍活着,在路面活蹦乱跳……
※※※
我看完这则短报道,把报纸还给大岛。关于事件的起因,报道中做了几种推测,但哪一种都缺乏说服力。警察认为有盗窃或恶作剧的可能性,进行了搜查;气象厅说鱼自天而降的气象性因素并非完全没有;农林水产省新闻发言人时下尚未发表评论。
“在这件事上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大岛问。
我摇头。我完全不明所以。
“你父亲被杀害的第二天在距现场极近的地方有两千条鱼自天而降,这一定属于巧合吧?”
“或许。”
“报纸还报道说东名高速公路富士川服务站同一天深夜有大量蚂蟥自天而降。降在狭小场所的局部范围,以致发生若gān起轻度的汽车相撞事故。蚂蟥像是相当不小。至于为什么有大群蚂蟥下雨一样从天上啪啦啪啦落下,则谁也没个说法。一个几乎无风的晴朗夜晚。对此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
我摇头。
大岛把报纸折起:“如此这般,时下这世上接连发生了无法解释的怪事。当然,或许其中没有关联,而仅仅是巧合,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头,有什么牵动了自己的神经。”
“那也可能是metaphor。”
“可能。但是竹荚鱼沙丁鱼自天而降,究竟是怎样一种metaphor呢?”
我们沉默有顷,试图把长期未能诉诸语言的事情诉诸语言。
“嗳,大岛,父亲几年前对我有过一个预言。”
“预言?”
“这件事还没对其他任何人说起过,因为即使如实说了,也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大岛沉默不语。但那沉默给了我以鼓励。
我说:“与其说是预言,倒不如说近乎诅咒。父亲三番五次反反复复说给我听,简直像用凿子一字一字凿进我的脑袋。”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再次确认我马上要出口的话语。当然已无须确认,它就在那里,无时不在那里,可是我必须重新测试其重量。
我开口了:“你迟早要用那双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jiāo合,他说。”
一旦说出口去,一旦重新诉诸有形的语言,感觉上我心中随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dòng。在这虚拟的空dòng中,我的心脏发出旷远的、带有金属韵味的声响。大岛不动声色地久久注视着我的脸。
“你迟早要用你的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jiāo合——你父亲这样说来着?”
我点了几下头。
“这同俄狄甫斯王接受的预言完全相同。这你当然知道的吧?”
我点头。“不仅仅这个,还附带一个。我有个比我大六岁的姐姐,父亲说和这个姐姐迟早也要jiāo合。”
“你父亲是当着你的面道出这个预言的?”
“是的。不过那是我还是小学生,不懂jiāo合的意思。懂得是怎么回事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大岛不语。
“父亲说,我无论怎么想方设法也无法逃脱这个命运,并说这个预言如定时装置一般深深嵌入我的遗传因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我杀死父亲,同母亲同姐姐jiāo合。”
大岛仍在沉默。长久的沉默。他似乎在逐一检验我的话语,力图从中找出某种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