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_村上春树【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星野伸出手,活像起地雷一样轻轻抱起石头。

  “够重的。”

  “石头是重物,不同于豆腐。”

  “哎呀,就石头来说这家伙也太有份量。”星野说,“那,怎么办?”

  “拿回去放在枕边即可。往下随你怎么办。”

  “你是说……拿回旅馆?”

  “嫌重也可以搭出租车。”卡内尔·山德士说。

  “不过能行么,擅自搬去那么远?”

  “跟你说,星野小子,大凡物体都处于移动途中。地球也好时间也好概念也好爱情也好生命也好信息也好正义也好恶也好,所有东西都是液体的、过渡性的,没有什么能够永远以同一形态滞留于同一场所。宇宙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黑猫宅急便①。”

  “噢。”

  “石头眼下只不过姑且作为石头存在于此。就算你帮它移动一下位置,它也不至于有所改变。”

  “可是老伯,这石头怎么就那么重要呢?看上去也没什么出奇的嘛!”

  “准确说来,石头本身没有意义。形势需要一个东西,而那碰巧是这石头。俄国作家契诃夫说得好:‘假如故事中出现手枪,那就必须让它发she。’什么意思可明白?”

  “不明白。”

  “呃,想必你不明白。”卡内尔·山德士说,“估计你不可能明白,只是出于礼节问一声。”

  “谢谢。”

  “契诃夫想表达的意思是:必然性这东西是自立的概念,它存在于逻辑、道德、意义之外,总之集作为职责的功能于一身。作为职责非必然的东西不应存在于那里,作为职责乃必然的东西则在那里存在。这便是Dramaturgie②。逻辑、道德、意义不产生于其本身,而产生于关联性之中。契诃夫是理解Dramaturgie为何物的。”

  “我可是压根儿理解不了。说得太玄乎了。”

  “你怀抱的石头就是契诃夫所说的‘手枪’,必须让它发she出去。在这个意义上,那是块重要的石头、特殊的石头。但那里不存在什么神圣性,所以你不必顾虑什么报应。”

  星野皱起眉头:“石头是手枪?”

  “说到底是在形而上学意义上。并不是真有子弹出来。放心好了!”

  卡内尔·山德士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块大包袱皮递给星野:“用这个包石头。还是不给人家看见好。”

  “喏喏,到头来不还是当小偷么?”

  “说的什么呀,多难听。不是什么小偷,只是为了重要目的暂时借用一下。”

  “好了好了,明白了。不过是依照Dramaturgie使物质必然性地移动一下。”

  “这就对了。”卡内尔·山德士点了下头,“你也多少开窍了嘛!”

  星野抱起包在深蓝色包袱皮里的石头返回林中小径,卡内尔·山德士用手电筒照着星野脚下。石头比看时的感觉重得多,中途不得不停下几次喘气。出得树林,为避免别人看见,两人快步穿过明亮的神社院子,走上大街。卡内尔·山德士扬手了拦一辆出租车,让抱石头

  ①日本一家上门收货送货的特快专递公司,其运输车身写有这几个字样。②③德语,意为“剧作艺术,戏剧理论,编剧方法”。④的小伙子上去。

  “放在枕边就可以的?”星野问。

  “可以,就那样,别想得太多。重要的是石头位于那里。”卡内尔·山德士说。

  “该向老伯你说声谢谢才是——告诉给我石头的位置。”

  卡内尔·山德士微微一笑:“用不着谢,我不过做我应做之事而已。功能的彻底发挥。对了,女郎不错吧,星野小子?”

  “嗯,好一个宝贝,老伯。”

  “那就再好不过。”

  “不过那女郎是真的,对吧?不是什么狐狸啦抽象啦那啰啰嗦嗦的劳什子?”

  “不是狐狸,不是什么抽象。货真价实的性爱女郎,不折不扣的做爱机动四轮车,千辛万苦找来的。放心!”

  “那就好!”星野说。

  星野把用包袱皮包着的石头放到中田枕旁,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他觉得,与其放在自己枕旁,还是放在中田枕旁会避免报应。不出所料,中田如圆木一般酣然大睡。星野解开包袱皮,露出石头,之后换上睡衣,钻进旁边铺的被窝,转眼间睡了过去。他做了一个短梦,梦见神身穿半长裤露出长毛小腿在球场里跑来跑去chuī哨子。

  第二天早上快五点时中田醒来,看见了放在枕边的那块石头。

  第31章 假说和超越假说(上)

  一点多我把刚做好的咖啡端去二楼书房。门一如平时开着,佐伯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一只手放在窗台,大概在思索什么,另一只手多半是下意识地摆弄着衬衫钮扣。写字台上没有自来水笔,没有稿纸。我把咖啡杯放在台面上。天空蒙了一层薄云。亦不闻鸟声。

  佐伯看见我,忽然回过神似的离开窗台,折回写字台前的转椅,喝了口咖啡,让我坐在昨天那把椅子上。我坐在那里,隔着写字台看她喝咖啡。佐伯还记得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么?很难说。看上去她既好像无所不知,又似乎一无所知。我想起她的luǒ体,想起她身体各个部位的感触,但我甚至不能断定那是否真是这个佐伯的身体,尽管当时确有那个感觉。

  佐伯穿一件有光泽的浅绿色半袖衫,一条朱huáng色紧身裙,领口闪出细细的银项链,样子甚是优雅,纤纤十指在台面上如工艺品一般漂亮地合在一起。

  “怎样,喜欢上这个地方了?”她问我。

  “您指高松?”我反问道。

  “是的。”

  “不清楚,因为我差不多哪里也没看到。我看到仅仅是我偶然路过的东西。这座图书馆、体育馆、车站、宾馆……就这些。”

  “不觉得高松无聊?”

  我摇头说:“不太清楚。因为就我来说,坦率地说一来没有工夫觉得无聊,二来城市这东西看起来大同小异……这里是无聊的地方吗?”

  她做了一个微微耸肩的动作:“至少年轻时候那么想来着。想走出去,想离开这里,到有更特别的东西、更有趣的人的地方去。”

  “更有趣的人?”

  佐伯轻轻摇头。“年轻啊!”她说,“年轻时一般都有那样的想法。你呢?”

  “我没那么想过,没觉得去别的什么地方就会有其他更有趣的东西。我只是想去别处,只是不想留在那里。”

  “那里?”

  “中野区野方,我出生成长的场所。”

  听到这地名时,她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掠过,但我无法断定。

  “至于离开那里去哪里,不是太大的问题吗?”佐伯问。

  “是的。”我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我觉得不离开那里人就要报销,所以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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