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明白,我红着脸说。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人前被剥得jīng光。你为什么这么熟悉我的情况呢?我问,莫非你能看到人心里去?
不,我看不到人心里去,可我明白,就是明白,冰男说,这么静静地看着你,你的一切就会历历在目,就像盯视冰块深处一样。
能看见我的未来?我问。
未来看不见,冰男不动声色地说,旋即缓缓摇头。他说,我对未来丝毫不感兴趣,准确说来,我没有未来这个概念,因为冰不具有所谓未来。冰有的只是被严密封闭于其中的过去,一切都被栩栩如生地封闭在里面。冰可以这样保存很多很多东西,非常卫生,非常清晰,原封不动。这是冰的职责,冰的本质。
明白了,说着,我淡淡一笑。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也不想知道什么自己的未来了。
回东京后,我们也见了好几次,不久便每个周末都幽会。但我们没去电影院,没进酒吧,甚至饭也没吃。因为冰男差不多不摄取食物。两人经常坐在公园椅子上谈天说地,着实谈了很多很多话。但冰男无论如何也不谈及他自己。为什么呢?我问他,你为什么不谈自己呢?我很想知道你——在哪里出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怎样变成冰男的?冰男盯视了一会我的脸,然后慢慢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冰男用平静而发尖的声音说,往空中粗重地吐了口白气。我不具有所谓过去,我知道所有的过去,保存所有的过去。但我本身却不具有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父母的长相,甚至不知道父母是否真的存在,也不晓得自己的年龄,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年龄。
冰男如黑夜中的冰山一样孤独。
我开始真心爱上了这样的冰男。冰男既无过去又无未来,只是现在爱着我。我认为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我们甚至谈到了结婚。我刚二十,冰男是我生来真正喜欢上的第一个对象。我爱冰男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此时的我却是想都没想。不过即使对象不是冰男,我恐怕也同样懵懵懂懂。
母亲和姐姐坚持反对我同冰男的婚事。她们说,你年龄太小,不适合结婚,而且关键连对方的来龙去脉岂非都没搞清?何时生于何处不是都不知晓?和这样的人结婚,怎么向亲友jiāo代?况且,对方是冰男,一旦融化可怎么办?她们还说,你好像并不明白,结婚这东西是要负起像样的责任的,而冰男那样的人能尽到作为丈夫的责任吗?
这些担心是多余的。冰男并非用冰做成,不过像冰一样冷而已。所以,即使周围变暖也根本不至于融化。其体温的确冷得和冰块相差无几,但毕竟是肉体,而不是冰,冷固然冷得厉害,但并未冷到足以剥夺别人体温的地步。
我们结婚了,在没有任何人祝福的情况下结婚了。朋友也好父母也好姐姐也好都不高兴我们结婚。婚礼都未举行。入籍也无从谈起,冰男连户籍也没有的。仅仅由我们两人决定我们结婚罢了。买来小型蛋糕,两人吃了,算作简单的婚礼。我们租了个小小的公寓套间。冰男去保管牛肉的冷库做工来维持生活。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耐冷,而且怎么gān也不觉得劳累,饭也吃不多少。因此雇主非常欣赏,所付工资也比一般人多得多。两人不声不响幸福地生活着,既不打扰别人,也不受别人打扰。
给冰男抱在怀里时,我每每想起可能冷清清静悄悄地存在于某个地方的冰块。我想冰男大概知道那个地方,知道那个恐怕无比坚硬的冰块。那是世上最大的冰块,但它位于很远很远的地方。冰男将这冰块的记忆传达给世界。最初我对冰男的拥抱感到惶惑,但很快就习惯了,甚至喜欢被其拥抱。他依然对自身的事守口如瓶,我也没有问他何以成为冰男。我们在黑暗中抱在一起,默默地共同拥有巨大的冰块。冰块之中,一尘不染地按本来面目密封着世界长达数亿年的往昔。
婚后生活没有任何成为问题的问题。我们相亲相爱,一帆风顺。左邻右舍似乎对冰男这一存在有些不大习惯,但时间一长,也都渐渐向冰男搭话了。他们开始说:虽说是冰男,可是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嘛!当然;在心里边他们还是不接受冰男,对同其结婚的我也同样不接受。我们与他们不是同种类的人,任凭多久也无法填埋这道鸿沟。
我们怎么也没有孩子。或许人的遗传因子是很难同冰男结合的。总之,也是因为没有孩子的关系,一段时间后我开始百无聊赖起来。早上三下两下做完家务后,往下便无事可gān。
我没有同我说话或一同外出的朋友,跟周围也没有来往。母亲和姐妹们仍在为我同冰男结婚而余怒未息,对我不屑一顾。她们认为我是一家的耻rǔ。我甚至连个打电话的对象也没有。
冰男在冷库做工的时间里,我始终形单影只地困守家中,看看书,听听音乐。相对说来,较之外出,我更喜欢在家,属于不以孤独为苦的性格。可是我毕竟还太年轻,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终于使我感到不堪忍受。这倒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其反复性所使然。在这种反复当中,我觉得自身也仿佛成了反复来去的影子。
于是一天我向丈夫提议两人是否该去哪里旅行以转换一下心绪。旅行?说着,冰男眯细眼睛看着我。为什么要去旅行?你和我在这里不是挺幸福的么?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很幸福,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问题。只是我有些无聊,想去远方看一看没有看过的东西,吸一吸没有吸过的空气,明白么?再说我们连新婚旅行都没去,现在钱绰绰有余,带薪休假也攒了不少,正是尽情旅行的大好时机。
冰男深深叹了口气。叹出的气在空中“丁铃”一声结成了冰花。他在膝头jiāo叉握住挂霜的长手指。是啊,既然你那么想去旅行,我也没什么意见。虽然我不认为旅行那么美妙,但只要能使你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做,哪里都可以去。冷库那边我想请假也是请得下来的,因为我一直gān得很卖力。这方面毫无问题。不过具体想去什么地方呢?
南极怎么样?我说,所以选择南极,是因为我想冷地方冰男肯定感兴趣,而且实际上我也很早就想去南极一游。我很想看极光很想看企鹅。我想象着自己身穿带帽子的毛皮大衣在极光下同企鹅群嬉戏的情景。
我如此一说,丈夫冰男凝视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如尖利的冰锥透过我的双眼,直穿脑后。俄尔,他用尖刺刺的声音说了声可以。好的,既然你有此愿望,那就去南极好了。可是真的?
我点下头。
两个星期后,我想可以请下长假。这期间能做好旅行准备吧。真的没有关系?
我未能当即回答。冰男那冰锥般的视线盯得我脑芯变冷发麻。
可是过了几天,我开始后悔不该向丈夫提出去南极。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说出“南极”
一词以来,丈夫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点我可以清楚感觉出来。较之以前,其眼神更加像冰锥一般尖锐,其呼吸更加白雾濛濛,其手指更加沾满银霜。他变得比以前沉默得多,固执得多。现在他几乎不吃东西。这使我深感不安。出发前五天,我一咬牙向丈夫提出别去南极了。细想起来南极到底过于寒冷,对身体恐也不好。还是去普普通通的地方更合适些。欧洲怕是不错吧?去西班牙一带悠闲几天算了,喝喝葡萄酒,看看斗牛。但丈夫不肯答应。他久久凝望远方,然后看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我眼睛。视线是那样的深刻,以致我觉得自己的肉体说不定马上会淡然逝去。不,我不愿意去什么西班牙,丈夫冰男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