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厂喜剧
圣诞节
有生以来第一次买组合音响时,随机带有平·克劳斯贝的圣诞唱片。就是说,时令已是圣诞节了。毕竟夏天买音响不至于附带什么平·克劳斯贝的圣诞唱片。
唱片是小尺寸的,里面四首歌:《白色的圣诞节》、《铃儿响叮当》、《圣母玛利亚赞歌》和《神圣今宵》。只要有这些,就足可过上一个相当像样的圣诞节了。终究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圣诞歌有四首足矣。何况是平·克劳斯贝唱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一九六年十二月,我们非常单纯非常幸福,非常中产阶级,而且平·克劳斯贝左一遍右一遍右一遍左一遍地唱着《白色的圣诞节》。
象厂喜剧
FUN,FUN,FUN
「FUN,FUN,FUN」①
她跟爸爸说去图书馆
借得车便只管游玩
收音机狂喊乱叫
速度如风似电
冲过麦当劳餐馆
一路呼啸向前
玩得天晕地转
直到父亲把“雷鸟”②所还
这是“沙滩男孩”一九六四年走红的歌曲《好玩、好玩、好玩》中的歌词。“沙滩男孩”几首走红歌曲里边我也最喜欢这首。节奏和旋律绝对完美,歌词jīng彩至极,光听歌词眼前都会倏地涌出那番光景。坐到一九六四年型号的流线型红色“雷鸟”车上的马尾辫女孩棗谎称去图书馆棗借得父亲的车而得意洋洋四处炫耀,女伴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她,男孩们飞身上车开始一路狂奔。但大家都制服不了“雷鸟”。不久女孩父亲发现了,车被收了回去。女孩大失所望,可是对于“我”,这样倒正中下怀。就是说——
别那么灰心丧气
来吧,和我在一起
即使没了“雷鸟”
我们也能欢欢喜喜
一九四六年的“雷鸟”女孩如今也该三十五六了。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或许在上简·方达培训学校,也可能住在《E.T.》③中出现的那种新兴住宅区里听巴利·马尼劳。时至今日,我仍然时不时想起那个开红色“雷鸟”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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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为“好玩、好玩、好玩”。)
(②thunderbird,印第安神话中一种引起雷电的巨鸟。)
(③The Extra Terrestrial之略,意为“外星人“,此处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同名影片。)
「自来水笔」
自来水笔店位于老商业街的正中,同主街相隔两条小巷,正面两扇玻璃门,没挂招牌,只在门牌旁边小小地写着“自来水笔店”字样。玻璃门吻合程度极差,看样子从打开到真正关严,起码要一个星期。
当然要有介绍信,花时间且花钱,但笔做得恰到好处,梦一样棗朋友这样说道。于是我跑来了。
店主六十光景,形象如密林深处一只巨鸟。
“伸出手来!”鸟开口道。
他一根根地测量我手指的长短粗细,确认皮肤的油性,用衣针刺探指甲硬度,又把我手上形形色色的伤疤记录在册。如此看来,手上伤疤确乎不在少数。
“脱下衣服!”他言词简洁。
我一头雾水,但也只好脱去衬衫。刚要脱裤子,店主慌忙制止:“啊,只上身即可。”
他转到我背后,由上而下用手指按我的脊椎骨。“人这东西啊,是用一节一节脊椎骨想东西、写东西的,”他说,“所以,我只能依照人的脊椎骨做自来水笔。”
接下去,他又问了我的年龄,问了出生年月,问了每月收入。最后问打算用这自来水笔写什么。
三个月后,自来水笔出来了。果真恰到好处,同身体正相吻合,梦一样。不过,我当然写不出梦一样的文章。
如果是在那种肯卖给我同身体梦一样正相吻合的文章的店铺,我就算脱掉裤子怕也无济于事。
「意大利面条工厂的秘密」
他们管我的书房叫意大利面条工厂。“他们”指的是羊男和双胞胎美少女①。
意大利面条工厂这个说法没什么大不了的含义,无非调汤温、撒盐末、定时间这个程度罢了。
我一动笔写稿,羊男便忽扇着耳朵凑上前来:
“喂喂,我们可不大中意你那文章呦!”
“是吗,”我应道。
“总好像故弄玄虚,没有根基。”
“哦?”毕竟我也写得够辛苦的。
“盐稍多了点儿。”双胞胎中的208发言。
“得返工!”209建议。
“我们也可以帮忙。”羊男道。
不不,可以了!若让羊男帮起忙来,势必全部报销。
“你拿啤酒来!”我吩咐208。又命令209:“你削好三支铅笔!”
209用水果刀吭哧吭哧地削好铅笔的时间里,我自管喝着啤酒。羊男则嚼gān蚕豆。
三支铅笔一一削尖后,我“啪”地拍一下手把三人一齐逐出书房:“工作了,工作了!”
我写稿的时间里,他们在院子里手拉手唱歌,唱道:
我们的故乡在阿登
时节不早也不晚
到处小麦huáng晶晶
chūn日的阳光泻在他们头顶上,好一幅如诗如画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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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均为村上chūn树其他小说中的人物。羊男见《寻羊冒险记》《舞舞舞》等,双胞胎少女208、209见《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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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德萨克酒广告词
「卡德萨克酒广告词」
卡德萨克,
卡德萨克棗
反复口诵之间,
忽然觉得,
它已不再是卡德萨克,
不再是装在绿瓶里的
英国威士忌。
它已失去实体,
仅仅是原来卡德萨克这个词儿的
宛如梦之尾巴的余音。
把冰块投进余音,
喝起来格外香津津。
「某种咖啡喝法」
那天下午,音箱淌出温顿·凯里的钢琴曲。女侍应生把白色的咖啡杯放在我面前。杯厚墩墩沉甸甸的,与桌面接触时发出“咔嗒”一声惬意声响。那声响久久留在我的耳底,就好像落入游泳池底的小石子。我十六岁,外面细雨霏霏。
那是座海滨城市,南风总带着一股海cháo气息。观光船一天里要在港湾转好几次,我不知有多少回坐着它卡年大型客轮,看船坞,百看不厌。即使是雨天,我们也落汤jī似的立在甲板不动。港口附近有一间小小的咖啡屋,小得除了咖啡调制台外连一张桌子也没有,嵌在天花板的音箱流淌着爵士乐。每次闭上眼睛,都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关在漆黑的房间里的小孩子。房间里总有咖啡杯令人眷恋的温煦,总有少女们撩人情思的芳香。
如今我想道,自己真正中意的,较之咖啡味道本身,恐怕更是有咖啡的场景。我眼前竖着一面青chūn期特有的光闪闪的镜子,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喝咖啡的样子,我身后是切成四方形的小小的背景。咖啡如黑夜一样黑,如爵士乐旋律一样温暖。每当我将这小小的世界喝gān时,背景便为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