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舒了口气。谁也不再想见我,谁也不再需求我,谁也不希望被我需求。
喝罢两罐啤酒,我睡了30分钟。醒来时一开始轻松的解脱感便dàng然无存。随着
列车的行进,天空被梅雨时节迷蒙的灰色涂抹起来,下面延展的永远是同样单调无
聊的风景。车开得再快,也没办法甩掉这单调和无聊。相反,车开得越快我越是快
步踏入无聊的中央。所谓无聊便是这么一种东西。
邻座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职员几乎岿然不动地专心看经济新闻。无一折痕的夏令
西装和黑幽幽的皮鞋,刚从洗衣店返回的白衬衣。我望着车厢顶吞云吐雾。为消磨
时间,我逐个回想披头士灌制的歌曲的名字。到73卡住了,一步也前进不得。保罗
·麦卡特尼到底记到第多少首呢?
我望了一会窗外,目光又落到车顶。
我29岁, 再过6个月我的20年代就要落下帷幕。一事无成,绝对一事无成的10
年。我所到手的全部没有价值,我所成就的全部毫无意义,我从中得到的唯有无聊。
最初有什么来着?如今忘得一gān二净。不过那里边的确有什么,有什么曾摇撼
我的心并通过我的心摇撼别人的心。归根结底一切都已失去。该失去的失去了。除
此以外,除了放弃一切以外,我又能于什么呢?
至少我还活了下来。即使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最优秀的印第安人,我也还是要
苟延残喘。
为什么?
为了把传说讲给石壁?
何至于!
“gān吗住什么酒店?”
我把酒店电话号码写在火柴盒背面递过去后,杰以不解的神情这样说道,“有
自己的家嘛,住家里不就行了!”
“已不再是我的家。”我说。
杰再没说什么。
眼前摆出三样下酒菜,我们喝着啤酒。喝了一半,我取出的鼠的信递给杰。杰
用毛巾擦擦手,眼睛在两封信上大致扫了一遍,然后从头慢慢逐字细看。
“唔。”他有些感动,“可好好活着?”
“活着!”我喝口啤酒,“对了,我想刮刮胡子,借用一下剃刀和剃须膏可好?”
“好好!”说着,杰从柜台下面递过一套便携式的,“洗脸间可以用,但出不
来热水。”
“冷水就成。”我说,“但愿地板别躺着一个醉倒的女孩——刮胡子不方便的。”
爵士酒吧彻底变样了。
以前在国道旁边一栋旧楼的地下室里,水汽cháo乎乎的,夏夜里空调机chuī出的风
几乎变成细雾。
杰的原名是中国名,又长又难发音。杰这个名字是他战后在美军基地做工时美
国兵给取的。一来二去原名竟被忘了。
据我过去从杰口中听来的情况,1954年他辞去基地工作,在那附近开了一间小
酒吧,即第一代爵士酒吧。酒吧相当红火。来客大半是空军军官一级,气氛也不坏。
酒吧走上正轨时杰结了婚,5年后对象死了。对死因杰只字未提。
1963年越南战争升级时杰卖掉酒吧,远远来到我的“故城”,开了第二代爵土
酒吧。
以上是我就杰知道的一切。他养猫,一天吸一盒烟,酒则一滴不沾。
和鼠相识之前,我经常一个人跑去爵士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烟,往
自动唱机箱里投币听唱片。当时的爵士酒吧比较冷清,我和杰隔着柜台天南地北地
闲聊。聊什么全然记不得了。一个17岁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个光棍儿中国人之间
又能有什么话题呢?
我18岁离开这个城市后,鼠接班继续喝啤酒喝个不止。1973年鼠离去后,就再
没人接班了。那以后过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宽迁移。这样,我们围绕第二代爵士
酒吧的传说便到此为止。
第三代酒吧位于河畔,距原先那栋楼五百来米远。大并不很大,在一栋有电梯
的4层楼的3楼。乘电梯去爵士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从柜台高椅可以一览街市夜景
也够妙的。
新爵士酒吧西侧和南侧有很大的窗户,从中可以望见连绵的山脉和往日海的遗
址。海在几年前全给填埋了,上面bī民地竖起墓碑般的高层建筑。我站在窗旁望了
一会夜景,折回柜台。
“以前可以望见海来着。”我说。
“是啊。”杰应道。
“常在那儿游泳的。”
杰“唔”一声,叼起烟,用似乎颇有分量的打火机点燃。“心情完全理解,劈
山建房,拉来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还有人认为这是在gān好事。”
我默默喝啤酒。天花板扩音器中淌出鲍兹·斯卡格茨新走红的歌曲。投币唱机
不知去了哪里。来客几乎全都是大学生情侣,他们身穿清清慡慡的衣服,像模像样
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对水酒或jī尾酒。没有险些醉倒的女孩,没有周末刺耳的喧哗。
回到家他们肯定换上睡衣,认真刷牙睡觉。这样也好。清清慡慡利利索索十分令人
欣赏。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应该保持不变的面貌。
这时间里杰一直跟踪我的视线。
“怎么样,店变了心里不踏实吧?”
“哪里。”我说,“混沌改变其形态罢了。熊毅然甩掉帽子,换上了斑马的围
脖。”
“老样子。”杰笑道。
“时代变了,”我说,“时代一变,什么都变。不过终归还是变好。全都花样
翻新,无可指责。”
杰一声未响。
我又来一杯啤酒。杰又来一支烟。
“日子如何?”杰问。
“不坏。”我简单回答。
“和太太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有时觉得可能风平làng静,有时不是这样。
夫妻,也就这么回事吧?”
“怎么说呢,”杰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着鼻子,“婚姻生活是怎么个东西
都忘光了,许久以前的事了。”
“猫还好?”
“死4年了, 你结婚后不久,肠胃出了毛病……其实也是到寿了,毕竟活12年
了。比和老婆处的时间还长。活12年也算够意思吧?”
“是啊。”
“山上有动物陵园,埋在那里了,可以俯视高楼大厦。这地方,如今去哪里都
只能看高楼大厦。当然,对于猫倒恐怕怎么都无所谓的。”
“寂寞吧?”
“嗯,那当然。什么人死我都不至于那么寂寞——这样子怕是够反常的吧?”
我摇头。
杰为别的客人调制考究的jī尾酒和做色拉。这段时间里,我玩弄柜台上北欧进
口的魔方。玻璃罩里组合的图形应该是三只蝴蝶在三叶草地上飞。我弄不到10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