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之下,瞳仁呈不可思议的颜色。黑中带有茶色,又约略掺进些许蓝,且左
右掺的程度不一样,简直就像左右各想其事,手指在膝头不住地动。我产生一种qiáng
烈的错觉,以为那十指马上就要离开他的手朝我这边走来。莫名其妙的手指。那莫
名其妙的手指慢慢伸向茶几,碾死大约减少了分之一的烟。冰块在玻璃杯里融化了,
透明的水混入葡萄汁,混得很不均匀。
房间笼罩在无可言喻的沉默中。走进大房间时常遭遇类似的沉默。较之房间的
大,沉默更来自其中人数的少。然而占据这个房间的沉默,其质则又有所不同——
它是那样地滞重,有一种qiáng加于人的味道。记得过去我曾在哪里体验过这样的沉默,
而具体想起却花了一点时间。我像翻动旧影集似的捋着记忆,想了起来:原来那是
笼罩垂危病人的沉默,里边蕴含无可回避的死的预感。空气总好像弥漫着灰尘,带
有别样的意味。
“都要死,”他依然凝视我静静说道,一副像是完全把握了我心理活动的口气,
“谁都要死,早早晚晚。”
如此言毕,对方再次陷入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蝉鸣不止。它们拼命地磨擦身体,
力图唤回行将逝去的季节。
“对于你,我准备最大限度地坦诚相告。”他说。说法好像在直译什么公文,
用词和语法固然确切无误,但语言缺乏活气。“但坦诚相告同如实相告又是两个问
题。坦诚与如实的关系,好比船头与船尾的关系。先显露坦诚,后现出真相。其时
间差同船大小成正比。庞大事物的真相是不易显露的,有时甚至要等到我们生命终
止之后才好歹露出。所以,即使我不向你出示真相,也并非我的责任和你的责任。”
我没有办法回答,遂默然不语。对方见我默然,继续说道:
“特意请你来,是为了把船开向前去,我和你开。双方坦诚jiāo谈,一步步接近
真相。”他就此打住,清下嗓子,瞥一眼自己沙发扶手上的手。“但这么说未免过
于抽象,所以从现实问题开始好了——就是你制作的PR刊物问题。此事已经听说了
吧?”
“听说了。”
对方点点头,停顿片刻,之后继续下文:“对此我想你恐怕也很意外。自己辛
苦制作的东西被弃若敝屣,任何人心里都不会好受。而那若是一种生活手段,就更
加如此。现实损失也很大嘛,是吧?”
“是的。”我说。
“我想就现实损失这点听一下你的说明。”
“我们这种工作,现实损失无可避免。做好的东西仅仅因广告商一时心血来cháo,
而被退回的时候也是有的。而那对我们这样的小公司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所以
为了避免损失,我们百分之百顺从广告商的意向。说得极端一点,杂志的每一行都
是同委托人一起敲定的。我们便是这样力求避开风险。工作是没多大意思,可我们
缺乏财力,而且单枪匹马。”
“大家也都是从那种地方爬上来的。”对方安慰我说,“啊,这个暂且不说了。
你的意思是否可以解释为你的公司由于我掐死你的杂志而在财务上蒙受了相当大的
损失?”
“正是。已经印刷制本了,纸费和印刷费必须在一个月内支付,还有外约稿的
稿费。金额虽然不过500万左右,但不巧的是我们是打算用来偿还贷款的——1年前
我们咬牙进行了设备投资。”
“知道的。”他说。
“另外还有同广告商的日后合同问题,我们处于弱者地位,广告商又不愿意同
惹过麻烦的代理店打jiāo道。我们同生命保险公司签定了发行PR刊物一年的合同,倘
若此次纠纷致使合同作废,我们公司实质上将整个覆灭。虽说公司小,又没什么门
路,但信誉不错,是靠口碑发展起来的。一旦信誉受挫,只有坐以待毙。”
我说完对方也一声不响地看我的脸。稍后开口道:“你说得非常坦诚,我们的
调查结果也是如此,这点我表示欣赏。那么,如果我劝说保险公司无条件支付作废
杂志所需费用并且今后继续履行合同,事情会怎么样呢?”
“往下不存在任何问题。无非带着何以至此的朴素疑问重返单调的日常工作。”
“而且,另付报酬也未尝不可。只要我在名片背后写上一句,你的公司即可拿
到10年份额的事情做,并且不是散发传单式的。”
“总之就是jiāo易啰?”
“好意的jiāo换。我向你的搭档好意提供了PR刊物停止发行的情报。你若对此表
示出好意,我也待你以好意——希望你能这样理解。我的好意是伴随着实惠的。你
也总不至于同脑袋迟钝的醉鬼永远合作下去呢?”
“我们是朋友。”我说。
小石子落入无底深井般的沉默持续片刻。石子落抵井底需30秒。
“也罢,”对方说,“那是你的问题。我相当详细地调查了你的经历,还是满
有意思的。人这东西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现实性平庸的,一类是非现实性平庸
的。你显然属于后者。这点你最好记住。你的命运也将是非现实性平庸的命运。”
“记住就是。”我说。
他点下头。我把冰已融尽的葡萄汁喝去一半。
“那么谈具体的好了。”他说,“关于羊的。”
对方动了动身体,从信封取出一张大幅黑白照片,对着我放在茶几上。房间中
似乎多少挤进一点现实空气。
“这是你们杂志刊载的照片。”
没用底片而只是直接放大杂志图片便弄得如此清晰,实在令人吃惊。想必用的
是特殊技术。
“据我了解,照片是你个人从哪里弄到手,用在杂志上的,不错吧?”
“不错。”
“据我们调查, 照片是在此前6个月内由彻头彻尾的外行人拍摄的。照相机是
廉价的袖珍型。 不是你拍的。你有一架单透镜尼康,应该拍得更好。这5年你也没
去北海道,是吧?”
“是不是呢?”我说。
“唔。”对方沉默一会,仿佛在鉴定沉默的质量。“也罢,我们需要的是三个
情报:你是在何处从何人手中取得这照片的,到底以何目的将这蹩脚照片用在杂志
上的?”
“无可奉告。”我gān脆得自己都有些吃惊,“新闻工作者有保守消息来源的权
利。”
对方紧紧盯视我,用右手中指碰了碰嘴唇。反复碰几次后,手又放回膝头。沉
默又持续了一阵。但愿哪里有布谷鸟鸣叫。但当然没有布谷鸟叫。布谷鸟傍晚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