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_[日]村上春树【完结】(44)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村上春树

  6000人。减少部分几乎都是弃农者。经济起飞时期产业结构发生变化,加之北海道

  农业有其寒冷地带的特殊性,造成异常惊人的弃农率。

  那么,他们离弃后的农田做什么用了呢?变成了林地。曾祖父们流着血汗砍树

  开拓的土地,又由子孙们栽上了树木。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现在的十二瀑镇的主要产业是林业和木材加工。镇上有几家小加工厂,

  人们在那里制作电视机木壳、镜台以及作为土特产的木熊和阿伊努偶人。过去的公

  用木屋如今成了拓荒资料馆,陈列当时的农具餐具等物。也有日俄战争中战死的村

  里青年的遗物,还有带假马熊齿的饭盒。寄往故乡打听债权人消息的信也保存在那

  里。

  不过坦率说来,现在的十二瀑镇实在百无聊赖。大多数人下班回来,都是平均

  看4小时电视睡觉。 选举投票率固然很高,但当选人物一开始便心中有数。镇的口

  号是“丰美的自然,丰美的人性”。至少站前竖有这样的标语牌。

  我合上书,打个哈欠,睡了。

  2.十二瀑镇的进一步衰落和羊们

  我们在旭川换车,继续乘列车向北越过盐狩岭。同98年前阿伊努小伙子和18个

  贫苦农民所走的大体是同一路线。

  秋日的阳光清晰地辉映出原生林的残姿和通红欲燃的斑斓的七度灶。大气寂寂

  然纤尘不染。凝眸看去,但觉眼睛作痛。

  车厢一开始很空,中途给上学的男女高中生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的吵嚷声欢笑

  声头皮味儿莫名其妙的话语无可排泄的性欲充溢四周。如此状况约持续30分钟后,

  他们在一个站忽然了无踪影。列车重新归于空空dàngdàng,不闻任何语声。

  我和她各分一半巧克力嚼着,各自观望外面的风景。阳光静静倾泻在地表。感

  觉上各种物体是那样遥远,就好像倒过来看望远镜一样。女友用沙哑的口哨低声chuī

  了一会《乔尼·B你好》的旋律。我们久久地——从来没有这么久——沉默不语。

  下车已经12点多了。下到月台,我用力挺直身体,做了个深呼吸。空气清辙得

  几乎使肺叶猛然向上一缩。太阳光暖洋洋舒但但抚摸着肌肤。但气温无疑比札幌低

  两度。

  沿铁路线排列着几座砖瓦构筑的旧仓库, 旁边直径达3米的圆木呈金字塔形摞

  了上去,黑乎乎的,吸足了昨夜的雨水。我们乘来的列车开出后,再无一个人影,

  唯有花坛里的万寿jú在清冷冷的风中摇头晃脑。

  从月台看去,这是个典型的地方小城。有不大的商店,有乱糟糟的主街,有汇

  集10条线路左右的公共汽车总站,有导游图。一看就觉得了无情趣。

  “这就是目的地?”她问。

  “不,不是。还要在这里换一次车。我们的目的地要比这里小很多很多。”我

  打个哈欠,再次做个深呼吸,“这是中转站,第一批拓荒者在这里往东边转向。”

  “第一批拓荒者?”

  我在候车室没有生火的炉前坐下,在等下班车时间里向她扼要介绍十二瀑镇的

  历史。由于年号复杂,我以《十二瀑镇的历史》卷未资料为基础,在手册空白页列

  了个简单的年表。手册左边写十二瀑镇的历史,右边写日本史上的主要事件——满

  不错的历史年表。

  例如,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旅顺开城,阿伊努人之子战死。据我的记忆,

  这也是羊博士出生那年。历史在某处有些微联系。

  “这么看来,日本人好像是在战争夹缝中活过来的。”她对比看着左右年表说

  道。

  “有点儿。”我说。

  “为什么那样呢?”

  “比较复杂,一两句说不清。”

  “唔——”

  跟大多数候车室一样,候车室里空空dàngdàng冷冷清清。长椅难坐得很,烟灰缸满

  满挤着吸足水的烟头,空气闷乎乎的。墙上贴着几张观光景点的广告画和通缉犯名

  单。除去我俩,只有一个身穿驼色毛衣的老人,一个领着四五岁男孩的母亲。老人

  丝毫不改变一度摆好的姿势,专心看一本小说杂志。翻书页时简直像在揭橡皮膏,

  翻罢这页到翻下一页竟花15分钟。那对母子看上去颇像处于倦怠期的夫妻。

  “归根结底,大家都穷,以为弄得好可以从贫穷中挣扎出来。”我说。

  “像十二瀑镇人那样?”

  “是的。所以大家才拼死拼活地耕田。可是差不多所有拓荒者都是在贫穷中死

  去的。”

  “为什么?”

  “土地的关系。北海道是冷土地,几年必遭一次霜害。庄稼收不上来,自己吃

  的都没有。没有收入,煤油买不起,来年种苗也买不起。这样,只有以土地为担保

  从高利贷那里借钱。但这里农业生产率不高,不足以偿还高利贷利息。结果地被没

  收。很多农民就这样沦落成了佃农。”

  我啪啦啪啦翻动《十二瀑镇的历史》。

  “1930年自耕农比例跌到十二瀑镇人口的46%。昭和初期经济严重萧条,再加

  上霜害。”

  “就是说,辛辛苦苦开出土地,终归还是没能完全摆脱借债命运,对吧?”

  车来还有40分钟,她一个人去街上散步。我留在候车室一边喝咖啡一边打开已

  经读了开头的书。试看了10分钟,转念作罢,把书放回衣袋。脑袋里什么也进不去。

  十二瀑镇的羊们在我的脑袋里,把我输入的铅字“咔喳咔喳”逐个吞进肚去。我合

  目喟叹。过站的货车拉响汽笛。

  开车10分钟前她买一袋苹果回来。我们当午餐吃了。吃罢上车。

  列车完全濒于报废。地板软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纹,在通道走时身体左右摇摆。

  座位面的绒毛几乎磨光,弹簧垫如一个月前的面包。掺杂着厕所和油腻味儿的无可

  救药的空气弃斥车厢。我花10分钟抬起车窗,放一会外面的空气进来。但车开动后,

  由于有细沙涌进,又花差不多和开时一样多的时间把窗关上。

  列车只两节车厢,一共约15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与倦慵的缆绳紧紧捆

  在一起。 驼色毛衣老人仍在看杂志。以他的阅读速度,看的是3个月前的旧杂志也

  无足为奇。肥胖的中年妇女以一副倾听斯克里宾钢琴奏鸣曲的音乐评论家样的神气

  定定盯视空间的某一点。我偷偷随其视线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小孩儿们都很安静。谁也不大声喧哗,谁也不到处乱跑,甚至外面的风景也懒

  得看。有个人不时咳嗽,声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头。

  列车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时列车长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车长一上来车

  就开动。列车长毫无表情,纵使不蒙面也绝对可以去当抢银行的qiáng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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