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_[日]村上春树【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日]村上春树

  她两手放在桌面,轻轻耸了下肩。“你所感觉到的——你的情感——在种类上

  属于美好的,还是讨厌的?”

  “两者都不是,又两者都是。不明白。”

  她双手拢住葡萄酒杯,看一会我的脸。“看来,你还是多少学一点情感表达方

  式为好。”

  “描写力度也没有。”我说。

  她微微一笑:“不过没关系,你说的我大体明白。”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她久久沉默不语, 似乎在考虑别的什么。桌面摆着5个空了的盘子,俨然已然

  消亡的行星群。

  “我说,”沉默好半天她开口道,“我想我们最好成为朋友。当然喽,如果你

  认为可以的话。”

  “当然可以。”

  “而且要成为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她说。

  我点头。

  这么着,我们成了非常非常亲密的朋友,尽管初次见面不到30分钟。

  “作为亲密的朋友,我想问你两个问题。”我说。

  “问好了。”

  “一个是你为什么不露耳朵;另一个是这以前除我之外你的耳朵是否还对其他

  人发挥过特殊能量。”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注视置于桌面的两只手。

  “不一而足。”她沉静地说。

  “不一而足?”

  “嗯。不过简单说来,应该是因为我早已习惯了不露耳朵时的我自己。”

  “就是说露耳时的你与不露耳时的你是不同的罗?”

  “是的。”

  两名男侍者撤去我们的碟盘,端来汤。

  “谈一下露耳时的你好么?”

  “很早以前的事了,说不大好。说实在的,自12岁以来还一次也没露出过耳朵。”

  “但当模特时是要露的吧?”

  “那是。”她说,“可那不是真正的耳朵。”

  “不是真正的耳朵?”

  “那是封闭了的耳朵。”

  我喝了两口汤,抬起头看她的脸。

  “关于封闭了的耳朵,能详细告诉我一点吗?”

  “封闭了的耳朵就是死掉的耳朵。我自己杀死了耳朵。就是说在意识上切断了

  通路……明白?”

  我不大明白。

  “那就问嘛!”她说。

  “所谓杀死耳朵,指的是耳朵听不见东西?”

  “不不,耳朵照样听得见。然而耳朵死掉了。你也能做到。”

  她把汤匙放在桌上,一下挺直了腰,双肩上提5至6厘米,下頦使劲往前一探。

  如此姿势保持了10秒,而后突然放下双肩。

  “这样耳朵就死掉了。你也试试!”

  我慢慢重复和她同样的动作,但没办法得出死掉这一印象,不过葡萄酒劲儿上

  来快一点罢了。

  “我的耳朵好像死不利索啊!”我失望地说道。

  她摇摇头:“不怕的。如果没必要让耳朵死掉,死不掉也一点都不碍事。”

  “再问一点可好?”

  “好的。”

  “把你说的综合起来,我想情况是这样的:12岁以前你是露耳朵的,后来一天

  你把耳朵藏了起来,从那时到现在你一次也没露过耳朵。迫不得已要露的时候就把

  耳朵同意识之间的通路封闭起来。是这样的吧?”

  她莞尔一笑:“是这样的。”

  “12岁时你耳朵发生什么了?”

  “莫急,”说着,她隔桌伸出右手,轻轻碰了下我的左手指。“求求你。”

  我将剩下的葡萄酒倒进两个杯子,把自己的杯子缓缓喝gān。

  “首先是想了解你。”她说。

  “了解我什么?”

  “全部。如何长大的,年龄多大,什么工作,等等。”

  “不值一提,根本不值一提。听着听着你肯定困得不行。”

  “我嘛,喜欢不值一提的。”

  “我的可是任何人都喜欢不来的不值一提。”

  “可以的,讲10分钟。”

  “出生日期是1948年12月24日,圣诞节前夕。这圣诞节前夕,可不是怎么理想

  的生日。因为生日礼物和圣诞节礼物赶在一起,都想便宜点应付过去。星座是白羊座, 血型A,这种组合适合银行职员和区政府工作人员。同猎户座天秤座宝瓶座合

  不来。不认为这人生没滋没味的?”

  “好像挺有滋味。”

  “在不值一提的城市长大,从不值一提的中小学毕业。小时沉默寡言,长大百

  无聊赖。和一个不值一提的女孩相识,有了不值一提的初恋。18岁那年上大学来到东京。 大学出来后和朋友两人开了一间小小的翻译事务所,好歹混口饭吃。大约3年前染指PR①刊物和广告方面的工作,这方面也算进展顺利。同一个在公司工作的女孩相识, 4年前结了婚,两个月前离了。原因一言难尽。养一只老公猫。每天吸烟40支, 死活戒不掉。有3套西装6条领带,还有过时唱片500张。爱拉里·奎因小说里的犯人姓名全部记得,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也一本不缺,但只读了一半。夏天喝啤酒,冬天威士忌。”

  ①Public Relations之略,宣传广告。

  “并且三天有两天在酒吧吃煎jī蛋卷和三明治?”

  “是的。”我说。

  “活得有滋有味嘛。”

  “始终百无聊赖,以后也一个样。并非对此不满,总之无奈罢了。”

  我觑了眼手表:过了9分20秒。

  “但现在你所讲的并不是你的全部吧?”

  我望了一会我放在桌面上的手,“当然不是全部。再无聊的人生也不至于10分

  钟就说尽。”

  “我谈谈感想可以么?”

  “请。”

  “每每遇到第一次见面的人,我都让对方讲10分钟,并且以同对方所讲的完全

  相反的观点来分析对方。这样的做法你认为不对?”

  “不不,”我摇了下头,“我想你大概是对的。”

  一个男侍者来把盘子摆在桌上,另一个把菜放上去,沙司员浇上调味汁。浇法

  大致是:由近及中,由中及远。

  “把这个做法套在你身上,我想是这样的。”她边说边把刀子一下子插进牛舌

  鱼酱。“就是说,恐怕并非你的人生无聊,而是你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不对?”

  “或许如你所说,或许并非我的人生无聊,而是我在追求无聊的人生。但结果

  是同一个——不管怎样我已把它弄到了手。人们都想从无聊中逃脱出来,我却想深入到无聊里边去,就像在jiāo通高峰期开倒车。所以,我并未因自己的人生变得无聊而发什么牢骚,无非老婆跑掉那个程度罢了。”

  “同太太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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