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职业是小说家_村上春树【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如果说我的小说里有能称作原创性的东西,它大概就产生于“自由”。在二十九岁那年,我极其单纯、毫无来由地下定决心,“我要写小说”,于是写出了第一部小说。所以我既没有欲念,也没有“所谓小说非得这么写不可”之类的制约。我对如今的文艺形势全然不知,也没有(不知算不算幸事)尊敬有加、视为楷模的作家前辈,只是想写反映当时心境的小说,仅此而已。当我感受到这种坦率而qiáng烈的冲动时,便顾不上前因后果,趴在桌子上不管不顾地写起文章来。一言以蔽之,就是“绝不逞qiáng”。而且写作过程非常愉快,始终有种自然的感觉:我是自由的。

  我想(不如说是盼望),这样一种自然而然、自由自在的感觉,就是我的小说中最根本的东西。它刚好成了动力,就像汽车的发动机。一切表现行为的根底,时时都应有丰富的自然流露的喜悦。所谓原创性,直观地说,就是有一种自然的欲求和冲动,渴望将这种自由的心情、这份不受束缚的喜悦原汁原味地传达给众人,从而带来的最终形态,而非其他。

  纯粹的冲动通常是以特有的形式与风格自然地登场。它不是人为生产出来的东西。任凭头脑聪明的人如何绞尽脑汁、套用公式,也不可能巧妙地pào制出来。就算pào制出来了,只怕也难以持久。就像没有牢牢扎根于大地的植物一般,只要几天不下雨,它就会失去活力,迅速枯萎,或是在一阵大雨过后,随着土壤一道流失,不知所终。

  这说到底是我个人的意见:如果你希望自由地表达什么,也许应该在脑海中尝试着视觉化。想象一下“并不追求什么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儿”,想象一下那种自我形象,而非“自己追求的是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并一味执着下去的话,故事会难以避免地变得沉重。而且在许多情况下,故事越沉重,自由便躲得越远。脚下功夫若变得迟缓,文章也会失去势头。而失去势头的文章不可能吸引人,甚至连自己也打动不了。

  与之相比,“并不追求什么的自己”却像蝴蝶一般轻盈,自由自在。只要摊开手掌,放飞蝴蝶,任其自由便好。这么一来,文章也会变得舒展流畅。仔细想想,其实不需要表现自我,人们照样可以普普通通、理所当然地生存下去。尽管如此,你还是期望表现点什么。就在这“尽管如此”的自然的文脉中,我们也许会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

  三十五年来,我一直在坚持写小说,却从不曾经历英语中所谓的“writer?s block”,即写不出小说的低谷时期。明明想写却写不出来的情况一次都没有过。这么一说,听上去好像自诩“才华横溢”,其实并不是这样。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我不想写小说,或者没有想写的激情喷涌而出的时候,就根本不写。只有在想写的时候,我才会决定“好,写吧”,提笔开工。不然,大体就做做英译日的翻译工作。翻译基本上是个技术活儿,与表现欲毫无关系,差不多可以当作一份日常工作来做,同时又是学习写文章的好方法(假如没有做翻译,我大概会找一份类似的活儿)。而且兴之所至,还会写些随笔之类。一面点点滴滴地做着这些事儿,一面装作满不在乎:“就算不写小说,也不会死人的。”

  不过有段时间没写小说的话,心里就会嘀咕:“差不多该写小说了吧?”好似冰雪解冻,雪水蓄满了水库一般,可写的题材在体内不断积累。终于有一天按捺不住(这种情形可能是最佳案例),便伏案提笔,写起新的小说来。不会有“现在并没有写小说的心情,可是已经接下了杂志约稿,不写点东西不行”之类的情况。既然不接受约稿,也就没有截稿期,因此“写作低谷期”的痛苦也就与我无缘了。斗胆说一句,这让我jīng神上非常轻松。对于写作的人而言,再也没有比不想写东西时却不得不写更折磨人的事了——未必如此吗?我大概是特例吧。

  回到最初的话题。提及“原创性”这个词,我脑海里浮现的是十来岁时自己的模样。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坐在小半导体收音机前,有生以来头一次听沙滩男孩(《冲làng美国》),听披头士(《请取悦我》),心灵深受震撼,暗想:“这是多么美妙的音乐啊,以前可从来没听过这样的音乐!”那音乐为我的灵魂开启了一扇崭新的窗户,从那窗口chuī进前所未有的新鲜空气。那里有的,是幸福且无比自然的高昂之感。我觉得从现实的种种制约中解放出来,身体似乎都飘浮起了几厘米。这对我而言就是“原创性”应有的姿态。

  不久前看《纽约时报》(2014/2/2),有篇文章提到刚刚出道时的披头士:

  They produced a sound that was fresh, energetic and unmistakably their own.

  (他们创作出来的乐曲新鲜,充满活力,而且毫无疑问属于他们自己。)

  十分简单的表达,但作为原创性的定义或许最明白易懂。“新鲜,充满活力,而且毫无疑问属于他们自己”。

  原创性是什么?很难用语言来定义,却可以描写和再现它带来的心灵状态。如果可能,我总是想通过写小说的方式,在自己身上再次展现这种“心灵状态”。因为这种心情实在是美不可言。就好比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又生出另外一个崭新的日子,就是那般心旷神怡。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阅读我作品的读者也能体会到相同的心境。就像在人们的心灵之墙上开辟一扇新的窗户,让新鲜空气从那里chuī进来一样。这就是我写小说时常常思考的事情,也是我希望做到的事情。撇开理论不谈,就只是单纯地思考着,希望着。

  第五章 那么,写点什么好呢?

  要成为一个小说家,您认为需要什么样的训练和习惯?在与年轻朋友互动时,常常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好像在世界各地都有这种情况。我觉得这恰好说明有很多人“想当小说家”,“想表现自我”,然而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至少我只能抱臂深思,沉吟不语。

  因为我连自己是如何成为小说家的,都没有搞明白前因后果。我并非年纪轻轻的时候就下定决心,“将来要当个小说家”,于是为此进行特别的学习、接受培训、积累习作,按部就班地成为小说家的。就如同此前人生中的许多事情那般,很有些“忙东忙西的,一来二往之间顺理成章,就这么瓜熟蒂落”的意思,还有不少好运相助的成分。回首往事,简直令人心惊肉跳,可事实的确如此,真是无可奈何。

  尽管如此,当年轻朋友们满脸认真地问我“要成为一个小说家,您认为需要什么样的训练和习惯”,我又不能随便敷衍,说什么:“哎呀,这种事情我不太清楚,全都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还有运气也很重要,想一想还真是蛮吓人的。”听到这种话,只怕他们也挺为难,没准还会冷场。因此我也会严肃地对待问题,试着去思考:“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于是我想到,想当小说家的人首先大概要多读书。这实在是老生常谈,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觉得要写小说,这依旧是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训练。既然想写小说,那么小说的结构如何,就得作为肌体感觉,从基础上了解它才是。就像“要做欧姆蛋,首先得把jī蛋敲开”一样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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