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们的(至少是我的)脑袋里配备着这样的大型档案柜。一个个抽屉中塞满了形形色色作为信息的记忆。既有大抽屉,也有小抽屉,其中还有内设暗斗的抽屉。我一边写小说,一边根据需要拉开相应的抽屉,取出里面的素材,用作故事的一部分。档案柜里反正有数量庞大的抽屉,当我集中jīng力写小说时,哪里的哪一个抽屉中装着哪些东西,相关印象就会自动浮现在脑海里,眨眼间就能无意识地找到它的所在。平时忘却的记忆会自然而然地复苏。大脑进入这种畅通无阻的状态,是一件非常心旷神怡的事。换句话说,就是想象力游离了我的意志,开始立体地呈现出自由自在的行动。不用说,对身为小说家的我来说,收藏在脑内档案柜里的信息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的丰富资产。
史蒂文·索德伯格导演的电影《卡夫卡》(一九九一年)中有一个场景,杰瑞米·艾恩斯扮演的弗朗茨·卡夫卡潜入了一座yīn森可怖的城堡,里面排列着数量庞大的带抽屉的档案柜(当然是以那部《城堡》为原型)。记得看到这个场景,我忽然想到:“咦,这光景与我脑内的构造没准有相似之处呢。”那是一部意味深长的电影,诸位有机会看的话,请留意这个场景。我的脑袋里面虽然没有那么yīn森可怖,但基本结构说不定有些相似。
作为一个作家,我不光写小说,还写一些随笔之类的东西。写小说的时期,会规定好除非有bī不得已的缘由,决不写小说以外的文字。因为倘若写起随笔,势必会应需要拉开某个抽屉,将其中的记忆信息用作素材。这么一来,写小说时再想用它,就会出现在别处已然用过的情况。比如说:“哎呀,说起来,有人一生气就会大打喷嚏这个素材,我上次在周刊杂志的随笔连载里写过了呀。”当然,同一种素材在随笔与小说中连续出现两次也无不可,只是一旦出现这种内容撞车,小说好像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得单薄。总之一句话,在写小说那段时期,最好保证所有的档案柜都为写小说所用。不知什么时候需要什么东西,所以尽量节省着用。这是我从长年写小说的经验中得来的智慧。
小说写作告一段落后,会发现有些抽屉一次也没打开过,剩下很多没派上用场的素材,我会利用这些东西(说起来就是剩余物资)写出一批随笔。不过对我来说,随笔这东西就好比啤酒公司出品的罐装乌龙茶,算是副业。真正美味的素材总是要留给下一本小说(我的正业)。这样的素材积累得多了,“啊啊,想写小说啦”的心情好像就会自然而然地涌上心头,所以必须好好珍藏。
又要说到电影了——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E.T.》里有一个场景,E.T.将储物间的杂物收集起来,拼凑成一个临时通信装置。诸位还记得吗?像什么雨伞啦、台灯啦、餐具啦、电唱机之类。我是很久以前看的,详细情节已经忘了,只记得他用现成的居家用品随意拼组,三下两下就大功告成了。虽说是临时装置,却能和相距几千光年的母星取得联系,是一台正宗的通信机。坐在电影院里看到那个场景,我钦佩不已。一部好小说肯定也是这样完成的。材料本身的品质没那么重要。至关重要、必不可缺的是“魔法”。哪怕只有朴素的日常材料,哪怕只用简单平易的词语,只要有魔法,我们就能用那样的东西制造出举世震惊的完美装置。
然而不管怎样,我们每个人都要有属于自己的“储物间”。再怎么使用魔法,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法无中生有。当E.T.突然跑过来,对你说:“抱歉,能不能把你家储物间里的东西借我用用?”你就要有常备的“杂物”库存,才能唰的一下拉开门给他瞧瞧:“当然可以,不管是什么东西,尽管用好啦。”
我第一次打算写小说时,对到底该写什么东西好,心中完全没有想法。我既不像祖辈那样经历过战争,又不像上一代那样体验过战后的混乱与饥饿,更没有革命的经验(倒是有类似革命的体验,可那并非我想叙述的东西),也不记得遭遇过惨烈的nüè待与歧视。我住在相对安定的郊外住宅区,在一个普通上班族家庭长大,没有什么不满和不足,算不上格外幸福,但也没有特别不幸(大概算比较幸福吧),度过了平凡又毫无特点的少年时代。学习成绩虽然不太起眼,但也不至于太糟糕。把四周都看了一遍,也没找到“这个非写不可”的东西。倒不是缺少想写点什么的表达欲,只是没有想写一写的充实的材料。就这样,在迎来二十九岁之前,我想都没想过自己竟会写起小说来。没有可写的素材,更没有在缺少素材的情况下创造出什么的才华。我一直以为小说这东西仅仅是阅读对象,所以虽然读了很多小说,却很难想象自己会去写小说。
这种状况对今天的年轻一代来说也大致相同。或者说,与我们的年轻时代相比,“可写的东西”说不定变得更少了。那么,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嘛,就只能按照“E.T.方式”去办了,此外别无他法。打开后院的储物间,将里面现成的东西——哪怕触目皆是一文不值、形同废物的东西——不问青红皂白,先抓出几件来,再努力砰的一下施展魔法。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手段去跟别的行星建立联系。总之,我们只能凭借手头现有的东西,全力以赴坚持到底。不过,假如你能做到这一点,就握住了巨大的可能性。那就是你会施展魔法这个妙不可言的事实。(没错,你会写小说,就说明你能与居住在别的行星上的人们建立联系,真的!)
我准备写第一本小说《且听风吟》时,就曾痛感:“这个嘛,岂不是只好写没有任何东西可写的事了。”或者说,只能把“没有任何东西可写”反过来当作武器,从这一境地出发将小说写下去。如果不这么做,便没有方法与走在前头的作家抗衡了。总之,就是利用手头现成的东西把故事构建起来。
为此就需要新的语言和新的文体。必须创造出迄今为止的作家都不曾用过的载体,即语言和文体。什么战争啦革命啦饥饿啦,如果不去写(不能写)这类沉重的话题,就必然要面对相对轻松的素材,于是轻盈灵活、机动性qiáng的载体就必不可缺了。
经历了许多次错误的尝试后(关于这错误的尝试,我在第二章已经写过),我终于成功地摸索出还算耐用的日语文体。虽然是尚不完美的应急品,破绽百出,但这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写下的小说,也是无可奈何。缺点嘛,以后——如果有以后的话——再一点点地修正就好。
在这里,我留心的首先是“不作说明”这一点。重要的是将零零星星的小插曲、意象、场面、语言等,不断地扔进小说这个容器里,再将它们立体地组合起来。而且要在与世间通用的逻辑、文坛常用的手法毫无关联的地方进行。这就是基本的框架。
在推进这种作业时,音乐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我采用与演奏音乐相同的要领去写文章。主要是爵士乐大有用武之地。众所周知,爵士乐至关重要的是节奏。必须始终保持准确坚实的节奏,否则就不会有听众追捧。其次还有chord(和弦),叫它和声也无妨。美丽的和弦、混浊的和弦、衍生性的和弦、省去根音的和弦。巴德·鲍威尔的和弦、塞隆尼斯·蒙克的和弦、比尔·埃文斯的和弦、赫伯特·汉考克的和弦。和弦有各种各样。大家分明都使用同样的八十八键钢琴演奏,和弦的乐响却因人而异,竟能变幻出如此之多的差异来,不免令人震惊。这给了我们重要的启示:就算只能用有限的素材去构建故事,仍然会存在无限(或者说接近无限)的可能性。绝不会因为只有八十八个键,就无法用钢琴弹出新东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