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看起来似乎比平日缩小了一点,一点点。也许神经过敏。也许光的 角度所使然。也许远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问题。不过手心看起来缩小倒是千真万确。等等, 我想发言,我必须说点什么,我有要说的话,否则我就将萎缩gān瘪,化为石头,一如其他人 。
“马上会有电话打来。”电视人说。然后像在运算似的停了一会,“5分钟后。”
我看着电话机。我思考电话机上的软线,连接天涯海角的软线,妻子便在这可怕的迷宫般的 线路的某个末梢。那里远得很,远得我望尘莫及。我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5分钟后,我 想,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
我站起身,准备说出口。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间,我竟失去了语言。
电视人
1
电视人来到我房间是在周日的傍晚。
季节是chūn天,大概是chūn天,我想。反正是不太热也不很冷的时节。
不过坦率说来,季节在这里并不关键。关键是周日傍晚这点。
我不喜欢周日傍晚这一时分,或者说不喜欢它所附带的一切——总之不喜欢带有周日傍晚意 味的状况。每当周日傍晚姗姗而至,我的脑袋必定开始作痛。痛的程度每次固然轻重有别, 但终究是痛。两侧太阳xué1~15厘米左右的深处,柔软白嫩的肉块无端地绷得很紧,俨然 肉块中间伸出无数条细线,而有人从辽远的地方握住那线头悄悄拉曳。不是特别痛。本来痛 也无妨,却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议。就像有根长针一下子长进严重麻醉的部位一样。
而且可以听见声响,不,与其说是声响,莫如说类似厚重的沉默在黑暗中隐约发出的呻吟: 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声声入耳。这是最初征兆,随即痛感出现,继而 视野开始一点点扭曲变形。预感引发记忆,记忆引发预感,犹如流向紊乱的cháo水。空中浮现 出半轮崭新剃刀样的白月,将疑问的光须拉满黑 的大地。人们仿佛奚落我似的故意大 声从走廊走过: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唯有如此,电视人才选在周日傍晚来我房间。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有无神秘意味的雨 ,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暮色中潜入房间。
2
先描述一下电视人的外形。
电视人身体的尺寸比你我小一些。不是明显地小,而是小一些。对了,大约小2/10~3/10。 而且各部位均衡地小。所以在措词上,与其是小,莫如说缩小更为准确。
也许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电视人,只是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相形见小。不过即使如此, 恐怕他们也会给你留下某种奇异的印象,或许可以谙不快之感。有点奇怪呀——你肯定这样 想,并且势必再次定定注视他们。初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但这反而显得不自然 。就是说,电视人的不同小孩和小人的小全然不同。看到小孩和小人,我们是会感到他们小 ,但这种感觉大多是其体形的不谐调所引发的。他们小固然小,但不是一切均衡地小。比如 手小脑袋大。这是一情况。然而电视人的小完全是另一码事。身高缩小为0.7,肩宽也缩小 为0.7,脚、头、耳朵和手指的大小长短统统缩小为0.7。犹如略小于实物的jīng密塑料组合模 型。
也可以说他们看上去好像用远近法画出的模特。虽说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又如一幅幻灯 片,平面扭曲、腾跃,本应伸手可触,然而无法触及。触及的是无可触及的物体。
这便是电视人。
这便是电视人。
这便是电视人。
这便是电视人。
3
他们一共三人。
他们既不敲门,又不按门铃,也不问声你好。只管悄然进屋,亦不闻足音。一人开门,另两 人抱着电视机。电视机不很大,索尼彩电,极其普通。门我想该是锁上的,记不确切。忘锁 也未可知,当时本没注意什么门锁,说不准锁与没锁。只是觉得大概是锁上的。
他们进来时,我正歪在沙发上怅怅地看天花板。家里仅我一人。下午妻子去会同伴了,几个 高中同学相聚畅谈一番,然后去某处的饭店吃惊晚饭。
“你就随便吃点什么好么
”妻子临出门时说,“冰箱里有好多青菜和冷冻食品,自然可以 做一点吧
另外可别忘了天圉前把洗的衣服收回来。”
“好的。”我说。
无非是做晚饭,无非是收衣服,jī毛蒜皮,保足挂齿,举手之劳罢了。哎哟哎哟哟,哎哟哎 哟哟。
“你说什么了
”妻子问。
“没说什么呀。”我回答。
这么着,整个下午我都一个人歪在沙发上愣愣发呆。此外无事可gān。看了会书——马尔克斯 新出的小说。听了一段音乐。喝了一点啤酒。但对哪样都神思恍惚。也想上chuáng睡一觉,可是 对睡觉也集中不起jīng神,因而只好歪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
就我来说,星期天的午后有很多事情便是这样一点点滑过。无论gān什么都半途而废,都无法 投入全副身心。我觉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会遂心如意。本打算今天看这本书,听这张唱片 ,写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屉,买几样必需的东西,冲一冲久未冲洗的车身。 然而随着时针转过两点过三点,随着huáng昏的逐渐临近,哪一样也未能落在实处,归终还是在 沙发上来日暮。时钟的声音直冲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声如雨帘一般将四周物 件一点一点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午后,一切看上去都被一点点磨损 ,一层层缩小,如同电视人本身。
4
电视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从三个人的表情看来,仿佛我根本不在此处。他们打开门,把 电视搬入房间。两人把电视放在地柜上面,另一个把插头按进插座。地柜上放着座钟和一大 堆杂志。钟是结婚时朋友们送的贺礼,非常之大非常之重。大得重得俨然时间本身。声音也 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传遍整个房间。电视人把它从地柜移到地板。老婆定会发怒 无疑,我想。她最讨厌别人乱动房间里的什物。况且把钟摆在地板上面,半夜里肯定撞在我 脚上。两点一过我准保醒来上厕所,加之睡得晕晕乎乎,每次都碰上或撞上什么。
接着,电视人把杂志堆到茶几上。全是妻子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非书不看。对我来说 ,世间所有的杂志统统报废消失才好)。杂志有《自我》、《婚事》、《家庭画报》,一丘 之貉。便是这些货色齐整整堆在地柜上来着。妻子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杂志。一旦堆放的顺 序出现变化,难免来一阵咆哮。所以我索性不靠近妻子的杂志,一页都没翻。岂料电视人全 然无所顾忌,一古脑儿把杂志撤得gāngān净净。他们丝毫没有爱护的意思,弄得杂志上下颠倒 。《自我》跑到《婚事》上边,《家庭画报》钻在《安安》下面,简直一塌糊涂。不仅如此 ,他们还将妻子夹在杂志中的书签折腾得遍地都是。夹书签的地方,对于妻子是载有重要信 息的位置。至于是何信息重要到何种程度,我自是不得而知。或许与其工作有关,或许纯属 私人性质。但不管怎样,对她无疑是重要信息。我猜想这回她必然大发牢骚。我甚至可以排 列出她要说的台词,诸如偶尔出去见次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等等。我 暗暗叫苦,连连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