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我现在想什麽,都无法让他知道。因为他们活在一个离我非常远的时代、非常远的世界里。他们彷佛像一块浮游的大陆,朝一个我一无所知的黑暗宇宙缓缓地前进。
到了五点,渡边升还没有回来,我就将必须联络的事项写在一张纸条上,放在他的桌上。
这时候隔壁牙科的柜台小姐又走了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借用洗手间。
『请便,要借什麽都请你自己动手。』
『我们那边洗手间的电灯坏掉了。』
她说着就提着化 箱进洗手间,在镜子前用梳子梳头,又擦上口红。因为洗 手间的门一直是开着的,於是我就坐在桌子的一角,一直眺望着她的背影。
脱下白色制服之後,更显出她那双腿的美丽,短短的水蓝色羊毛窄裙下露出一双匀称的腿。
『你在看什麽呢?』
她一边用纸巾整理着口红,一边看着镜子问。
『脚。』我说。
『好看麽?』
『不难看。』
我老实地回答。
她粲然一笑, 将口红收进袋子里, 走出洗手间,将门关上。然後在白色的衬衫上披一件淡蓝色的围巾。围巾看起来像云柔般轻盈。
我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又盯着她凝视了许久。
『还在看吗?或者你心里在想些什麽呢?』她问。
『我在想这条围巾真不错!』我说。
『是的!很贵呢!』她说。
『不过我买的时候并没有那麽贵,因为我以前是在jīng品店当售货员,所以可以用员工价来买。』
『为什麽会辞掉jīng品店的工作,而到牙科来工作呢?』
『待遇太低,而且常常会看漂亮的衣服就忍不住想买,花钱花得太凶了,所以我想到牙科上班情形会比较好些。虽然待遇也不高,但是至少看牙齿是不用钱 的。』
『原来如此。』我说。
『不过,我觉得你的穿着品味不坏喔!』她说。
『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说。
我从来不làng费jīng神在每天早上出门前选择合适的衣服,大学时代买的灰色棉质长裤、叁个月没洗的蓝色球鞋,再加上白色马球衫和绿色上衣,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装配。马球衬衫虽然是新的,但是因为我的手经常插在口袋上,结果就使得上衣变形了。
『我觉得糟糕透了!』
『但是,和你非常吻合。』
『只是吻合而已,称不上有什麽品味吧!』
我笑着说。
『如果买一件新的上衣,会不会使你改掉将手插在口袋里的毛病?那应该也算是一种毛病吧!总而言之,那样常常会把上衣弄得变形了。』
『早就变形了!』我说。
『如果你下班了的话,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去搭车好吗?』
『好啊!』她说。
『你不会取笑我吗?』
『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我们家里养了一只山羊。』她说。
『山羊?』
我再一次惊讶地反问她。
『你不知道山羊是什麽吗?』
『知道啊!』
『因为那是一只非常聪明的山羊,我们全家人都很疼爱它。』
『山羊的叫声!』
我附和地说。
『而且我在六姊妹中排行老六,叫什麽名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
我点点头。
『不过很好记吧!山羊的叫声。』
『说得也是!』我说。
到了车站时,我向她要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然後邀她共进晚餐,她却说已经和未婚夫有约了。
『那麽下次吧!』我说。
『太好了!』笠原May说。
然後我们就分手了。
看着她那条披在肩上的蓝色大围巾消失在赶着下班回家的人群中时,我猜想她是绝对不会再回来了,於是我就将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里,朝着适当的方向走去。
笠原May离去之後,我的身体又再度好像完全笼罩在一片灰色的云层之中,抬起头来一看,云朵仍然挂在上空,朦胧的灰色和夜的蓝色混合,如果不稍加以注意的话,就不会看出那个地方真的有云,而会觉得好像天空有一只盲目的巨大怪shòu,将月亮、星星的光采全都掩覆了。
彷佛走在海底似的,前、後、左、右看起来都完全相同,而且身体上对於气压和呼吸法都不太习惯。
一个人实在没有什麽食欲,什麽也不想吃,更不想回住的地方,但是也没有什麽该去的地方。没有办法,我只好在马路上闲逛。
有时候站在电影院前看看电影介绍的看板,有时候看看乐器行橱窗里的陈设,而大多数 时间是在看与我擦身而过的行人。 有数千名以上的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又消失,我觉得他们好像是从一个意识的边境,移到另一个意识的边境似的。
街道还是从前的街道,没有丝毫的改变,夜色像一瓶永远用不完的墨水,不停地倾倒在街心,使整条街道染满了夜色。走在夜晚的街道,人群的嘈杂声、街灯、味道,似及兴奋的心情,都好像不存在现实的生活中一样,这些彷佛在昨天、前天、上星期,或上个月就离我而远去了。
到底走了多久,走了多长的距离,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有上千人与我擦身而过,而且据我的推测,再过了七十、八十年之後,这数千人将会全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七十年或八十年,其实并不算是一段很长的岁月。
即使只是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仍然使我感到非常疲倦。或许我是在人群里寻找那对双胞胎,除此之外,我没有理由站在街头注意来来往往的人们。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走进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进入一家经常独自一个人喝酒的小酒吧。然後坐在柜台上,同样地点了加冰块的威士忌,和永远吃不腻的起司叁明治。店内几乎没有半个客人,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後,我对木材和油漆的味道早已非常熟悉了,天花板上的扩音器流放出数十年前流行的爵士钢琴声,偶尔和玻璃杯里冰块撞动杯壁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我觉得好像会全部消失似的。会全部消失的东西就会不停地逝去,而且已经损坏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使它复原。地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不停地绕着太阳旋转。
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结局的真实与否。地球绕着太阳旋转,月球绕着地球旋转,这种型态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如果假设 这是我自己所做的假设 我突然在某个地方巧遇这对双胞胎,然後,接下来我该怎麽办才好呢?
我是不是该对她们说:再回来和我住在一起好吗?
但是,我非常清楚这样的提议一点意思都没有,是无意义,而且不可能。她们已经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了。
而且,假设 这是我所做的第二个假设 双胞胎同意回到我的身边;虽然我认为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我只不过是假设而已,结果会如何呢?
我用力地咬一口叁明治,再大大地喝了一口啤酒。
没有意义!我认为。
或许她们会在我的公寓里住上数个星期、数个月、数年,但是,有一天她们终究是会消失的,而且和上次一样,没有半句说明,就像一阵风chuī走了一样,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