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发现完全出于偶然。一个周日下午,我去后山散步迷了路。大致判断方位行走之间,碰巧走到了这个地方。那是块平地,大小可供一个睡觉。透过灌木丛空隙朝下一望,下面正是象舍的房脊。房脊稍往下一点有个相当大的通风口,从中可以清楚看到象舍里面的光景。
从此以后,我经常去那里观望进入象舍里边的大象,逐渐成了习惯。如果有个问何苦如此不厌其烦,我也回答不好。只是想看大象的私下表现而已,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
象舍里黑暗之时,自然看不见大象。但刚入夜时饲养员打开象舍电灯为大象做这做那,我因之得以一一看在眼里。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象舍中只剩大象与饲养员时,看上要比在人前那种公开场合表现得远为亲密无间。这点只消看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举动即可一目了然。甚至使人觉得白天时间他们有意克制感情,以免被人看出彼此的亲密程度,而到单独相守的夜晚便完全无此顾虑。但这不等于说他们在象舍中有什么特殊举动。进入象舍之后,大象依然一副呆愣愣的样子,饲养员也一味地忙他作为饲养员的当务之急:用甲板刷给大象刷洗身体,归拢拉在地板上的巨大粪团,收拾其吃过的东西。尽管如此,其彼此间结下的信赖感所酿出的独特的温馨氛围不容你无动于衷。饲养员打扫完地板,大象便摇晃着身子在饲养员背部轻轻叩击几下。我很喜欢观看大象的这个动作。
“以前你就喜爱大象?我是说不仅仅限于这头象……”她问。
“是的,我想是这样。”我说,“大象这种动物身上有一种拨动我心弦的东西,很早以前就有这个感觉,原因我倒不清楚。”
“所以那天也同样傍晚一人登后山看象去了,是吧?”她说,“呃——5月……”
“17日,”我接道,“5月17日晚上7点左右。那时节白天变得很长,空中还剩有一点火烧云。不过象舍里已经灯火通明。”
“当时象和饲养员都没有什么异常?”
“既可以说没有异常,又可以说有异常。我无法说得准确。因为毕竟不是相距很近。作为目击者的可靠性也可以说不是很高。”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喝了一口因冰块融化而酒味变淡的威士忌。窗外的雨仍下个不止,既不大下,又不小下,俨然一幅永远一成不变的静物画。
“也不是说发生了什么。”我说,“象和饲养员所作所为一如往常。扫除,吃东西,亲昵地挑逗一下,如此而已。平日也是如此。我感到不对头的只是其平衡。”
“平衡?”
“就是大小平衡,象和饲养员身体大小的比例。我觉得这种比例较之平时多少有所不同,两者之差似乎比平时缩小一些。”
她把视线投在自己手中的达伊吉莉杯上,静静注视良久。杯里冰块已经化了,如细小的海流试图钻进jī尾酒的间隙中去。
“那么说象的身体变小了?”
“也许是饲养员变大了,也可能双方同时变化。”
“这点没告诉警察?”
“当然没有。”我说,“即使告诉,警察也不会相信,况且我若说出在那种时候从后山看大象,自己都难免受到怀疑。”
“那,比例与平时不同这点可是事实?”
“大概。”我说,“我只能说是大概。因为没有证据,而且我说过不止一次——我是从通风口往里窥的。不过我在同一条件下观看大象和饲养员不下数十次,我想总不至
于在其大小比例上发生错觉。”
噢,也许眼睛有错觉。当时我好几次闭目摇头,但无论怎么看象的体积都与平时不同,的确有些缩小。以至一开始我还以为镇上搞来一头小象呢。可是又没听说过(我绝不会放过有关象的新闻)。既然如此,那么只能认为是原来的老象由于某种原因而骤然萎缩。而且仔细看去,象高兴似地抬右脚叩击地面,用多少变细的鼻子抚摸饲养员的后背。
那光景甚是不可思议。从通风口密切注视里面的时间里,我觉得象舍之中仿佛流动着唯独象舍才有的冷冰冰的另一种时间,并且象和饲养员似乎乐意委身于将彼此卷入——至少已卷入一部分——其中的新生体系。
我注视象舍的时间总共不到30分钟。象舍的灯比往常关得早,7时30分灯便熄了,所有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我在那里等了一会,等待象舍的灯重新闪亮,但再未闪亮。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象。
“那么说,你是认为象就势迅速萎缩变小而从栅栏空隙逃走了?还是认为完全消失了呢?”她问。
“不清楚。”我说,“我只是力图多少准确地记起自己亲眼见过的场面,此外的事几乎没有考虑。眼睛获得的印象实在太qiáng烈了,坦率地说,我恐怕根本无法从中推导出什么。”
以上就是我关于大象失踪说的所有的话。不出我最初所料,这些话作为刚刚相识的年轻男女jiāo谈的话题未免过于特殊,况且其本身早已完结。说罢,两人之间出现了许久的沉默。在谈完与其他事几乎毫不相关的大象失踪的话之后,我也罢她也罢都不知再提起什么话题为好。她用手指摩挲jī尾酒杯的边缘。我则看着杯垫上的印字。反复看了25遍。我还是后悔自己不该提起什么大象,这并非可以随便向任何人开诚布公那种性质的话。
“过去,家里养的一只猫倒是突然失踪来着,”过了好久她开口道,“不过猫的失踪和象的失踪,看来不是一回事。”
“是啊,从大小来说就无法相比。”我说。
30分钟,我们在宾馆门口告别。她想起把伞丢在了酒吧,我乘电梯帮助她取回。伞是红褐色的,花纹很大。
“谢谢了!”她说。
“晚安。”我说。
此后我和她再未见面。一次就刊登广告的细节我们通过电话,那时我很想邀她一起吃饭,但终归还是作罢。用电话讲话的时间里,蓦地觉得这种事怎么都无所谓。
自从经历大象失踪事件以来,我时常出现这种心情。每当做点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无法在这一行为可能带来的结果与回避这一行为所可能带来的结果之间找出二者的差异。我往往感到周围正在失去其固有的平衡。这也许是我 的错觉。也许是大象事件之后自己内部的某种平衡分崩离析从而导致外部事物在我眼睛中显得奇妙反常。责任怕是在我这一方。
我仍然在这急功近利式的世界上依据急功近利式的记忆残片,到处推销电冰箱、电烤炉和咖啡机。我越是变得急功近利,产品越是卖得飞快。我们的产品宣传会所取得的成功甚至超过了我们不无乐观的预想。我于是得以为更多的人所接受。或许人们是在世界这个大厨室里寻求某种谐调性吧。式样的谐调,颜色的谐调,功能的谐调。
报纸几乎不再有大象的报道。人们对于自己镇上曾拥有一头大象这点似乎都已忘得一gān二净。仿若广场上一度茂盛的杂草,业已枯萎,四周开始漾出冬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