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虽这么说也不过十四、五年前的事,我曾住在一个校外的宿舍。那时我才十八岁,刚进大学,对东京完全不熟,加上我没有一人在外住过,家里担心便帮我找了宿舍。当然,费用也有关系,宿舍比一个人住便宜多了。我当然希望一个人租房子住来得清慡。但想到注册费、学费,及家里按月寄来的生活费,还是不好固执己见。
校外宿舍位于视野良好的文京区高台地,占地广阔,四周围着高大的水泥墙。大门外,迎面即是一株高大耸立的樱树,树龄一百五十岁,或者更多。站在树根处往上望,绿色枝叶几乎隐蔽了天空。
道路绕过巨木,笔直伸入宿舍中庭。中庭的两旁是两栋平行三层纲筋建筑。很高大的宿舍。可以听到从打开的窗口传出电台音乐。一律rǔ白色窗帘,褪了色也不显目的颜色。道路正面是两层宿舍本栋。一楼餐厅和大浴室,二楼讲堂、集会室,和贵宾室。一栋三层的第三宿舍和本栋并行。中庭宽阔,草坪装有洒
水器迎着阳光不停旋转。本栋内侧还有棒球足球兼用的操场,六座网球场,设备齐全。
这个宿舍的唯一问题(算不算问题依角度而定),在于它是由几位不明右翼财团所经营。从宿舍简介及住宿规则即可明白大概:「深入教育根本,培养国家人才。」这便是本宿舍的创设jīng神,而由认同此jīng神之多位财经人士戮力捐输所支持……这是表面说法,里头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则相当暧昧模糊,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有说是投机逃税,有说是藉设立宿舍的名目炒地皮,也有说只是纯粹牟取声名罢了。不管怎样,一九六七年chūn到翌年的秋,我住在这个宿舍。右翼也好、左翼也好,伪善也好、伪恶也好,从日常生活水准来看,大致没什么差别。
宿舍每日升起飘扬的国旗,作为一天的开始。当然配合国歌,国歌和国旗的关系形影不离,就像播报体育新闻时必定会播放进行曲一样。升旗台位于中庭,从每一间窗口都看得到。升旗工作由我住的东栋宿舍舍监负责。舍监是五十岁前后、体格魁梧目光锐利的斟梧男子;gān硬发梢混了几根白发,晒黑的脸上有一道细长疤痕。据说出身中野陆军学校。其旁站着一个学生担任升旗助手。此
人剃光头,永远穿学生制服,真正身分不为人知。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住哪一栋,也没有人在餐厅或浴室碰过他。到底他是不是学生,都没人知道。只不过从穿着制服看来像个学生而已。他个子矮小又白皙,和中野陆军学校男子正好相反。每天清晨六点整,就这么两人站在宿舍中庭,升起太阳旗。搬入宿舍初期,我经常从窗子眺望升旗的光景。每天清晨六点整,两人准时出现于中庭。穿学生服的抱着一个恫木箱。中野陆军学校男子提着一台 soNY手提录音机。中舒陆军学校男子把音响置于升旗台下;穿学生服的打开桐木箱,箱里摆着迭得整整齐齐的国旗。穿学生服的将国旗jiāo给中舒陆军学校男子。中野陆军学校男子将国旗系于旗杆绳,穿学生服的按下音响开关。
(国歌)「君之代…」
然后,国旗缓缓升上旗杆。
「……细石般」,国旗升到旗杆半途,「之于……」,国旗终于升至顶端。此时两人抬起头凝视国旗,挺胸立正。在天气晴朗大风飞扬的日子,算是雄壮的一幕。
huáng昏的仪式大致和清晨相同,不过顺序倒过来。国旗缓缓从旗杆下降,收进桐木箱,国旗在夜里不飘扬。我不清楚国旗为何不在夜里飘扬
夜里,国家还是存在。许多人仍在工作,这许多人没有受到国旗的庇护,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或许没什么大不了,或许根本没人注意,只除了我 — 而我也不过是一瞬的想法,没什么深刻意味。
原则上宿舍房间分配,一、二年级生两人一间,三、四年级生一人一间。两人一间的是有铝门窗、纵深约六张榻榻米的长方形房间。摆设简洁,两张书桌椅、两个两段储物柜、两个现成架子。架上多半摆着晶体管收音机、chuī风机、冲泡咖啡或方便面的碗盆汤匙。灰泥墙有大头钉贴着花花公子的夹页海报,书桌摆着几本教科书及流行小说。男宿舍大抵很脏乱。垃圾桶有长霉的橘子皮、代替烟灰缸的空罐上积了十公分厚烟灰、杯子留着洗不gān净的咖啡渍。地板上散置着方便面的薄纸、啤酒空罐。风一chuī,地板便扬起灰尘。chuáng底下塞着味道难忍的待洗衣物;定期晒被的人可说绝无仅有,每张被子都吸饱汗水和体臭。
相较之下,我的房间相当清洁。地板光可鉴人,烟灰缸经常清洗,每周晒一次棉被,铅笔整齐摆在笔座里。墙壁上张贴着阿姆斯特丹运河的照片而非杂志夹页:我的室友有洁癖,他负责整个房间的扫除工作,连我的洗濯都代劳了,我不用动一根手指头。只要喝完啤酒把空罐放在桌上不久之后,它就会自动消失于垃圾桶。我的室友主修地理学。
「我研究地、地、地图。」最初他这么告诉我。
「喜欢地图
」我问。
「嗯,将来想到国土地理院就职,制造地、地、地图。」
世上真是有各色各样的人。到底是哪些人、为了什么动机制造地图,我连想都没想过。而且连说「地图」两字都结结巴巴的人,却一心想进国土地理院就职,也颇为奇妙。他有时说话结巴,有时不会。然而,只要一提到「地图」,保证结巴。
「你主修什么
」他问我。
「演剧。」我说。
「演剧就是演话剧吧?」
「不一样。只是阅读和研究戏曲。鲁西尼、伊奥涅斯科、莎士比亚等等。」
「我只听过莎士比亚,」他说,「其它都没听过。」
其实我也几乎没听过,只是课程里有罢了。
「因为喜欢才修的吧
」他说。
「说不上喜欢。」我说。
困惑的表情浮上他的脸,愈来愈深刻。我才知道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
「我什么都可以读的,」我向他说明,「印度哲学也好,东洋史也好,都可以。不过偶然选了演剧,如此而已。」
「不了解,」他说,「像我、我、我是很喜欢地、地、地图,才选择研读地、地图学。也因此才向双亲说明,要了钱,千辛万苦来到东京,但你好像不是。」
他立场正确,我放弃向他说明。然后我们抽签,决定上下铺的chuáng位,他抽到上铺。他永远穿着白色衬衫及黑色的西装裤。他身材高大、剃光头、颧骨高耸,上学一定穿制服,鞋子和书包都是黑色的,一眼看去就是标准右翼学生打扮,大家也这么认为。其实不然,他对政治可说完全不关心,因为选衣服麻烦所以才穿同色衣服。除了海岸线变化,或新凿铁路隧道以外的事,他一律不关心。而只要提到这方面的话题,他会花上一、两小时讲个不停,直到我不停打呵欠为止。
他每天六点准时起chuáng,《君之代》国歌就是他的闹钟(可见升旗并非完全无用之举)。穿上衣服,走到浴室洗脸。他盥洗要花上极为漫长的时间,让人怀疑是不是把牙齿一颗一颗取下来刷。回到房间后,拉整毛巾绉纹,笔直挂在衣架上,将牙刷和肥皂放回橱柜。然后按下收音机开关,开始进行收音机体操。我属于晚睡且熟睡型,就算体操音乐响起我也可以睡。但只要他一开始跳跃,我就会从chuáng上跳起来。怎么说呢,他每一跳跃(他实在是很会跳跃),我的头必定在枕头上下震个不停,根本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