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短篇集_村上春树【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奇怪,」他说:「我这辈子从没有发过烧。」

  「你还是发烧了。」我说着,拿出我那两张没有去的音乐会招待券给他瞧。

  「还好,只是招待券。」他说。

  二月,下了几次雪。

  二月底,我为一点小事和宿舍高年生吵架。对方的头撞到水泥墙,还好没造成很大伤口。我被叫到舍监室听训,因此之故,住宿舍的感觉越来越坏。

  我十九岁,升大二。当了几科,成绩几乎是C或D,只有很少的B。她则全科通过,顺利升上二年级。季节又循环了一回。六月,她二十岁了。她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已二十岁。对我,对她,我们的年纪总在十八和十九岁之间。十八再来是十九,十九再来是十八 — 这才是可理解的。然而她实已二十,接下来的冬天,我也二十岁了。只有死去的那人才永远十七岁。

  她生日那天下了雨。我在新宿买蛋糕,搭电车到她住处。电车很挤又晃得厉害,我来到她的住处时,蛋糕已像罗马遗迹般崩溃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插了二十根蜡烛、点了火柴、拉窗帘、关电灯,毕竟还有点生日气氛。她开一瓶葡萄酒,吃了蛋糕,我们简单用餐。「二十岁了,有点好笑。」她说。餐毕,我们收拾餐具,坐在chuáng上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速度,她可以喝两杯。

  那天她难得说了许多话。小时候的事、学校里的事、家庭的事,绵密而又异常细腻。她谈着A的时候,不知何时又涵括了B。不久从B却又谈到 C,不停接下去,没有终止。我试着打岔,毕竟放弃了。我放唱片,放完之后,又放下一张,全部放过一遍,又回到最初一张。窗外雨下着不停,时间缓慢流转,只有她一人不停说话。时针指到十一点,我真的开始不安。她已连续四个小时说个不停。回家的最末班车时间也快到了,我不知道该怎办。让她尽情说完呢,还是伺机打断

  我有点困惑,她实在说了很多很多话。

  「太晚了,不好意思,但也该走了,」我说,「我们再连络吧。」

  不知有没有听到,她停了一下,却又开始说话。我只好点燃香烟,既然如此,还是让她说个够,再来只好看着办。但是她终于说停了。我一下警觉到停的时候,她已经说完了。话头像被拧掉一般,飘浮在半空。正确说来,她的话并没完,而是突然消失了。虽然她想继续,却突然什么都没有了,好象话在哪里掉落了。她嘴唇微张,茫然凝视我,她的视线彷佛隔着不透明薄膜,我警觉自己像做错了什么事。

  「我不是存心想打断,」我小心地,「但时间也迟了,而且……」

  她眼眶溢出了眼泪,不到一秒便滚下脸颊,掉落在唱片封套上。泪水一决堤,就无法停止,她两手靠在chuáng上,呕吐般哭泣。我伸出手,轻触她的肩。她身体微弱地颤抖,我几乎直觉地抱紧她,她靠着我,无声地哭泣,呼出的热气和着眼泪濡湿了我的衬衫。她的食指像找寻什么般,在我的背上彷徨地摸索。我左手支撑她的身体,右手轻抚她的细发。很长的一段时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等待她停止哭泣。她始终没有停止哭泣。

  *

  这晚,我和她上chuáng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除了这样,还能怎样

  真的很久没有和女孩上chuáng了。而她是第一次和人上chuáng。我试着问,为何没有和他上chuáng……这问题实在是不妥,她没有回答。她的手离开我的身体,背对我,眺望窗外的雨。我看着天花板。吸着烟。天亮时,雨已停。她背对我睡着了,或许她一直都醒着,然而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如同以往,沉默将她完全包覆。我一动也不动望着她白哲的背,最后放弃,我从chuáng上起来。

  宛如时间突然停止。地板上散置着昨夜的唱片封套,桌上剩下一半崩溃的蛋糕,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墙壁上贴着月历 — 没有摄影或绘画,只有数字的月历。月历是空白的,没有写字,也没有标示任何记号。 我捡起落到chuáng下的衣服。衬衫的胸口还冷冷湿湿的,凑近脸闻,仍可以嗅到她的头发气味。我在书桌上的纸条本上写了「希望最近打电话连络」的字条。走出房间,悄悄关上门。

  一个礼拜没有任何电话打来。由于她的住处不帮人接电话,我写了很长的信。我尽可能照实表达自己的感觉。

  「……我不知道很多事。虽然努力想弄清楚,却徒费时间。随着时间经过,到底自己身处何方也没搞懂。但我尽可能不让自己去想太深刻的问题。想得太深刻时,世界变得很不真实。而结局多半只是把周遭的人推向某处,而我一点都不想把别人bī到角落。很想见你,但是如同前述,到底是对不对,我也不知道……」

  像这样内容的信。

  七月,回信来了。很短的信。

  ……我决定休学一年。暂时是这样,便我不认为会再回学校了。所谓休学,不过是手续的问题。明天就要搬家了,好像很匆促,其实是很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虽然几次想找你谈谈,还是做不到。和人说话,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发生了很多事,请不要介意。无论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结局应该都是如此。或许我这么说会让你受伤,如果是这样,很抱歉。我想说的只是,不要为了我而责怪自己,或责怪其它的某人,这些我都应当自己全部承担的。我曾让你感到困惑,不过这也是……这也是极限了。

  听说京都山中有不错的疗养院,并不是医院,而是可以让人自由行动的设施。总之,想先到那里安静下来。琐碎的余事,容或有机会再写。这封信写得不好,虽然我已重写十遍。这一年,有你相伴,我真的是……真的是说不出的感谢。请务必相信……我无法再说什么了。你送我的唱片,一直细心听着。说不定还能,在这不确实的世界里,我们说不定还有相遇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再谈。

  再见

  她的信我反复读了不下上百遍。每一次重读,总有禁不住的悲伤袭上心头。一如被她凝视时,所感觉的那种哀愁。我无法把这样的感觉带到任何地方,或者把它结束。那是如风一般,毫无轮廓,也无重量可言的感觉,我甚至无法将之保留在自己身上。风景在我眼前缓缓倒退,周遭人们的谈话,根本无法到达我的耳际。周末夜里,我不变地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听任时间流过。没人打电话给我,我也没想打电话给任何人。除了在那里坐着,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总是打开电视,假装看着棒球转播,凝视自己和电视之间的一层恍惚的空间,我把那空间分成两部分,把分开的部分再分成两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个动作。最后我做成一个可以存放在掌心的,极小的空间。

  到了十点,我关闭电视回到房间,上chuáng睡觉。

  *

  月底,室友送我一个速溶咖啡的空瓶。瓶里放着一只萤火虫、一片草叶、和一点点水,瓶盖穿了几个流通空气的dòng。很久没有靠近瞧萤火虫了,当周围明亮时,它看起来只像水边的小黑虫罢了,但仔细瞧,确实是一只萤火虫。每当萤火虫尝试攀上光滑的坡璃瓶壁,就不断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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