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说好呢?”她用食指轻轻碰了一下眼镜框,“因为是开业前的事情,我们有点不大……”她就此打住,我等她继续说下去,但没有下文。“对不起。”她说。
“唔。”这时间里,我开始更加对她怀有好感。我也很想用食指碰一下眼镜框,遗憾的是我没戴眼镜。“那么,问谁能问清楚呢,这方面的情况?”
她屏息敛气,沉思良久,笑容已经消失。这也难怪,边笑边屏息远非易事,不信你就试试。
“对不起,请稍等一下。”说着,她退入里边。大约过了30秒钟,她领着一位40岁光景的黑制服男子返回。这男子一看就知是宾馆经营方面的专业人员。我同这等人物在工作中打过好几次jiāo道,全是些奇妙分子。他们差不多总是面带笑容,但根据情况可以分别做出25种笑脸。从彬彬有礼的冷笑到适度抑制的满意的笑。而且全部编有等级标号,从1号到25号。他们像选择高尔夫球俱乐部似的酌情区别使用——这男子便属于此类角色。
“欢迎欢迎!”他向我转过中间等级的笑脸,客气地低头致意。我这身打扮似乎给他印象不大好,笑脸陡然降了三个等级。我上身穿里面带毛的猎装短大衣(胸前别着一枚亨林格徽章),头戴一顶毛皮帽(意大利陆军阿尔卑斯部队用的那种),下穿到处有口袋的厚布裤,脚蹬一双走雪路用的结结实实的工作靴。没有一件不是堂堂正正的实用之物。但在这宾馆的大厅里,则未免显得滞重有余。可这不是我的过错,不过生活方式不同、思维方式不同罢了。
“听说您对敝宾馆有垂询之点……”他毕恭毕敬地开口道。
我两手置于台面,把问过女孩儿的话重复一遍。
男子用shòu医观察小猫跌伤的前脚那样的眼神,瞥了一眼我腕上的迪斯尼手表。
“恕我冒昧,”他略一停顿,说,“您是因为什么想了解以前那家宾馆的呢?可以的话,能否允许我恭听一下其中缘由?”
我简单解释几句:“几年前在那家宾馆住过,同那经理关系很熟。不料这次久别后回来,竟成了这么一副模样。所以想知道他的下落。不管怎样,完全属于私人性质。”
他点了好几次头。
“坦率地说,详情我也不很清楚。”男子字斟句酌地说道,“简而言之是这样:我们收买了以前那座宾馆所在的这块地皮,在其旧址上新建了一家宾馆。名称的确相同,但经营上完全是两回事,没有任何具体关系。”
“名称为什么一样呢?”我问。
“很抱歉,至于这方面情况……”
“原先的经理去哪里也不知道喽?”
“对不起。”他的笑脸换到第16号。
“问谁才能知道呢,这些事?”
“这个……”他歪了歪头,“我们都是现场工作人员,对开业以前的情况根本没有接触。所以您说问谁才能知道,突然之间实在有些为难。”
他所说的的确不无道理,但总有一点不大对头。男子的应对也好,女孩儿的回答也好,都似有点人工的痕迹。不是说哪里不对,只是难以令人由衷信服。搞采访搞久了,自然产生这种职业上的敏感。那秘而不宣时的语调,那编造谎言时的表情。至于证据却是无处可寻。不过是瞬间直感——其中肯定有难言之隐。
我心里清楚,再追问下去也不可能有结果,于是道了声谢,他也轻轻还以一礼,退入里间。黑制服男子不见之后,我向女孩儿问了就餐和房间服务的事,她耐心地做了回答。她说话的时间里,我一直注视着她的眼睛。那对眼睛十分漂亮,细细看去,似乎可以看出什么来。同我视线相碰时,她马上满脸绯红。我便愈发对她怀有好感。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看起来俨然是宾馆jīng灵呢?我来不及多想,说声谢谢,离开服务台,乘电梯上到房间。
1523号房间非常气派。就单人房来说,无论chuáng铺还是浴槽都很阔绰宽敞。电冰箱几乎囊括一切。信纸信封尽可使用。写字台也相当高级。浴室里从香皂、洗发剂到电动剃须刀,应有尽有。西式卫生间也非常宽大。地毯崭新,柔软之至。我脱去外套和皮靴,坐在沙发上,翻看宾馆指南。这小册子也很考究,无可挑剔——我搞过这玩艺儿,一眼就看得出来。
指南册上写道:海豚宾馆是完全新型的高级城市宾馆。拥有一切现代化设备,24小时提供万无一失的周到服务。每个房间具有充分的空间。jīng选的家具,安谧而温馨的家居氛围,富有人情味的天地。
总之就是说要花钱,要多花钱。
再细看这指南册,得知这宾馆的确无所不有:地下有大型购物中心,有室内游泳池,有蒸汽浴,有阳光浴,有室内网球场,有配备各种运动器材并有教练指导的健身俱乐部,有同声传译会议厅,有5间餐厅和3间酒吧,有昼夜营业的自动餐馆,有负责机场、车站以及市内车辆联系的jiāo通服务站,还有配备各种文具、办公用品的学习室,任何人都可以利用。大凡能想到的无一缺少。平台上甚至有直升飞机场。
应有尽有。
最新式的设备,最豪华的装饰。
问题是,这座宾馆是由哪个企业所属并经营的呢?我把小册子以及凡是带文字的什物,无一遗漏地看了一遍。但哪里也役提到经营主体,委实不可思议。如此超一流的豪华宾馆,其建造和经营者只能是拥有系列宾馆的专业性企业,而若是这种企业,必然写上名称,同时为所属其他宾馆做宣传。例如住王子饭店,其指南册上肯定印有全国各地其他王子饭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也是通常做法。
再说,这等出类拔萃的宾馆何苦偏要袭用以往那个寒伧可怜的“海豚宾馆”旧称呢?
百思不得其解。
我把小册子扔到茶几上,背靠沙发,伸直双腿,眼望窗外寥廓的长空,也只有蔚蓝的天空可看。静静观天的时间里,恍惚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莺。
无论如何,我还是怀念往日的海豚宾馆,从那个窗口中可以望到很多种景致。
6
为了消磨时间,我在宾馆里东转转两看看,直到日暮。我巡视了饭厅和酒吧,窥看了游泳池、蒸汽浴、健身俱乐部和网球场。去购物中心买了本书,在大厅里张望一番后,去娱乐中心玩了几场电子游戏。如此一来二去,不觉到了huáng昏时分。简直同游乐园无异,我想,世间居然有这等消磨时间的方式。
之后,我走出宾馆,在暮色苍茫的街头慢慢行走。走着走着,关于这一带环境的记忆渐渐复苏过来。在过去那家海豚宾馆投宿的时候,我每天百无聊赖地在街上走来转去。连哪里拐过是何所在都大致记得。老海豚宾馆没有饭厅——即使有恐怕也不至于产生在那里用餐的情绪——我和她(喜喜)时常同去周围饭馆吃饭。此时,我以一种偶然路过旧居附近似的心情,沿着依稀记得的街口一路走去,走了一个小时。天色渐黑,已经可以明显地感到寒意,紧紧附在路面上的积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好在没有风,走路不无快意。空气凛然而澄澈,街头到处如蚁冢般隆起的、被汽车废气染成灰色的雪堆,也在夜晚的街灯下显得那般洁净而富有幻想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