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那种恐怖感,不亲身体验是不可能知道的。”她用gān涩的声音说道。

  “后来怎么样了?”

  “等我注意到时,电梯门已经开了。”她说着,耸了耸肩,“门开着,熟悉的电灯光从里面she出。我一头扎了进去,哆哆嗦嗦地按下一楼电钮,回到大厅,大家都吓了一跳。可不是,我脸色发青,全身发抖,差点儿说不出话来。经理过来问我怎么搞的。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始解释,说十六楼有点不对头。经理刚听这一句,当即叫过一个小伙子,和我一共3人上到十六楼,确认到底出了什么事。不料十六楼什么都没发现。灯光通明,更没什么怪味儿,一切照常。去小睡室问那里的人,那人一直没睡,说根本没有停电那回事。为慎重起见,把十六楼那里走了个遍,还是没发现任何反常之处,简直走火入魔了似的。

  “回到楼下,经理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间。我认为他肯定发脾气,但他没有,而叫我把情况详详细细说一遍。我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嚓嚓响的脚步声,尽管觉得有点荒唐。我认为他保准取笑我一番,说我白日做梦。

  “但他没笑。不仅没笑,还一副分外严肃认真的神情。他这样对我说:‘刚才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还用和蔼的语气叮嘱似的说:‘可能出了什么差错,但弄得其他人都战战兢兢的也不好,别声张就是。’我们那经理,原本不是个和风细雨的人,动不动就劈头盖脑地训人一顿。因此当时我想,说不定经历这种事的我是第一个。”

  她止住话。我把她的话在头脑里归纳一番。看这气氛,我该问一点什么才好。

  “我说,你没有听见其他人讲起过这样的事?”我问,“例如同你这经历相类似的不一般的事、蹊跷的事、莫名其妙的事?哪怕风言风语也好。”

  她沉吟片刻,摇摇头说:“我想没有。但感觉是有的,总觉得宾馆里有什么东西不同寻常。经理听我讲述时的表情就是这样。而且里边悄悄话也实在够多的。我说是说不大好,但总觉得有些反常。我以前工作过的那家宾馆就绝对不一样。虽然规模没这么大,情况也有不同,但这方面毕竟太悬殊了。那家宾馆也有离奇古怪的传闻——哪家宾馆都多少免不了——我们都一笑了之。但这里不行,这里没有一笑了之的气氛,所以也才格外害怕。当时要是经理一笑置之或大发雷霆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说不定也会以为真的是自己闹出了差错。”

  她眯缝起眼睛,出神地看着手中的酒杯。

  “那以后还去过十六楼?”我问。

  “好几次。”她淡淡地说,“在那里工作,有时候不乐意也得去,是吧?但去也只限于白天。晚上不去,死活不去。再也不想遭遇那种事。所以我才不上夜班,已经跟上头说了,明确说我不愿意。”

  “这以前没和任何人说过?”

  她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刚才我就说了,跟人提起这事今天是头一回。以前想说也找不到人。跟你说,是因为我觉得你对这事可能有什么同感,就是十六楼的事。”

  “我?何以见得?”

  她用漠然的眼光看着我:“倒也说不清……你知道原先那家海豚宾馆,又想了解它的下落……因此我觉得或许你对我那个经历有同感。”

  “怕也谈不上有什么同感。”我思索一下说,“而且我对那家宾馆也并不很了解。只知道是个生意不怎么兴隆的小型宾馆。大致4年前在那里住过,认识了里头的老板,所以这次又来看看,如此而已。原先的海豚宾馆再普通平常不过,更没听说有什么特殊因缘。”

  其实我并不以为海豚宾馆普通平常,只是眼下不想把话口开大。

  “可今天下午我问起海豚宾馆是否地道的时候,你不是表示说起来话长吗?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指的是我私人方面的事情。”我解释道,“说起来话很长,我想那话同你现在讲的恐怕没有直接关系。”

  听我如此说,她显得有点失望,抿起嘴唇,久久看着双手的指甲。

  “对不起,您特意说一次,我却什么也没帮你解决。”

  “不,不,”她说,“这怪不得你。再说我能说出来也好,说完心里畅快一些。如果老是一个人闷在肚里,总觉得心神不安。”

  “想必是的。”我说,“总是一个人闷着,对谁也不讲,势必把脑袋涨得满满的。”我张开两手,做出气球膨胀的手势。

  她静静点头,继续转动戒指,然后从手指拉下,随即套回。

  “嗯,你相信我的话?相信十六楼的事?”她看着手指说道。

  “当然相信。”我回答。

  “真的?那种话难道不异常?”

  “异常也许异常,但那样的事情是存在的。这我知道。所以我相信你说的。在某种关系的作用下,一种东西和另一种东西往往突然连结在一起。”

  她开动脑筋思考我的话。

  “这种事你也有过体验?”

  “有过,”我说,“我想有过的。”

  “怕吗,当时?”她问。

  “不,不是怕。”我回答,“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连结方式。就我来说……”

  说到这里,语言突然不翼而飞,就像谁从远处把电话机插头拔掉一样。我喝了口威士忌,“说不明白,”我说,“表达不好。不过这种事的的确确是有的,所以我相信。即使别人不信,我也相信你的话,不骗你。”

  她扬脸绽出笑容,笑得同这以前不太一样,而属于私人性质的微笑,我想。由于把话一吐而尽,她看起来多少有些放松。

  “怎么回事呢,和你谈起话来,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觉得很踏实。我这人特别怕见生人,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总感到别扭,但和你却能心平气和。”

  “大概你和我之间有什么相通之处吧。”我笑道。

  她似乎不知如何应答,沉吟良久,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喟然一声长叹。但那叹声未给人以不快,而只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

  “不吃点什么?肚子好像一下子饿了起来。”

  我原想邀她找地方像样地吃一顿,但她说在这里随便吃点即可。于是我唤来侍者,要了意大利比萨饼和色拉。

  我们边吃边聊。聊了她宾馆里的工作,聊了札幌的生活。她谈到她自己。说她23岁,高中毕业后在专科学校接受了两年宾馆职员专业训练,之后在东京一家宾馆gān了两年,看到海豚宾馆的招工广告,报名后被录用,来到札幌。她说札幌对她很合适,因为她父母在旭川附近经营旅馆。

  “是一家满不错的旅馆,已经经营很久了。”她说。

  “那么说你是到这里见习或锻炼来啰,为了继承家业?”我问道。

  “也不是。”她说道,又用手捅了下眼镜框,“我压根儿没考虑继承家业那么远的事,仅仅是出于喜欢,喜欢在宾馆里gān。各种各样的人来了,住下,离开——我喜欢这个。在这里边做事,觉得非常坦然,平心静气。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种环境里,是吧?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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