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没有在意,如今看来,1969年世界还算是单纯的。在某些场合,人们只消向机动队员扔几块石头便可以实现自我表现的愿望。时代真是好极了。而在这是非颠倒的哲学体系之下,究竟有谁能向警察投掷石块呢?有谁能够去主动迎着催泪弹挺身而上呢?这便是现在。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处可去。若扔石块,免不了转弯落回自家头上。这并非危言耸听。
记者全力以赴地揭露内幕。然而无论他怎样大声疾呼,其报道都莫名其妙地缺乏说服力,缺乏感染力,甚至越是大声疾呼越是如此。他不明白:那等事甚至算不上内幕,而是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的必然程序。人们对此无不了然于心,因此谁也不去注意。巨额资本采用不正当手段猎取情报,收买土地,或qiáng迫政府做出决定;而其下面,地痞无赖恫吓小本经营的鞋店,殴打境况恓惶的小旅馆老板——有谁把这些放在心上呢?事情就是这样。时代如流沙一般流动不止。我们所站立的位置又不是我们站立的位置。
作为报道我以为是成功的。材料翔实,字里行间充满正义感。但落后于时代。
我将这篇报道的复印件揣进衣袋,又喝了一杯咖啡。
我在想海豚宾馆的管理人,想那个生来便笼罩在失败yīn影之中的不幸的男子,他不可能承受来自时代的挑战。
“一个落伍者!”我不由喃喃自语。
正值女侍走过,她诧异地看了看我。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返回宾馆。
8
我从房间里给过去的合伙人打电话。一个我不晓得的人接起电话问我的名字,又一个我不晓得的人接起问我的名字,再其次他才好歹出来。想必很忙。我们差不多有一年没通话了。不是我有意回避,只是没什么好说的。我对他一直怀有好感,现在也一如既往。但最终,他对我(或我对他)属于“已经通过的领域”。不是我把他qiáng行推往那里,也并非他自行投身进去。总之我们所走的路不同,且两条路永远不会jiāo叉,如此而已。
活得好吗?他问。
还好,我说。
我说现在札幌,他问冷不冷。
冷,我回答。
工作方面如何,我问。
很忙,他答道。
酒不要喝过头,我说。
近来没怎么喝,他说。
那边现在正下雪吗?他问。
这工夫什么也没下,我回答。
如此接二连三对踢了一阵子礼仪球。
“现有一事相求。”我切入正题,很早以前他欠过我一笔账,他记得,我也记得。况且我又是轻易不开口求人的人。
“好的。”他蛮痛快。
“以前一起做过旅馆行业报纸方面的活计吧,”我说,“大约5年前,记得?”
“记得。”
“那方面的路子还没断?”
他略一沉吟。“没什么往来,断倒是没断。打火升温不是不可能。”
“里边有个记者对产业界内幕了如指掌,是吧?名字想不起来了。瘦瘦的,经常戴一顶怪模怪样的帽子。和他还能接上头?”
“我想接得上。想了解什么?”
我把有关海豚宾馆丑闻的那篇报道扼要地说了一遍。他记下周刊名称和发行日期。接着我讲了大海豚宾馆之前那间小海豚宾馆的情况,告诉他想了解下边几件事:首先,新宾馆为什么袭用“海豚宾馆”这一名称?其次,小海豚宾馆经营者的命运如何?再次,那以后丑闻有何进展?
他全部记下,对着听筒复述一遍。
“可以了?”
“可以了。”我说。
“急用吧?”他问。
“是啊。”我说。
“争取今天就联系上,能把你那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讲了宾馆的电话号和我的房间号。
“好,回头再说。”言毕,他放下电话。
我在宾馆的自助餐厅简单吃了午饭。下到大厅,眼镜女孩儿正在服务台里。我坐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静静地注视她。她看上去很忙,似乎没意识到我的存在。或许意识到而佯装不知也不一定。但怎么都无所谓。我只是想目睹她的一举一动。一边看,一边心想当时只要有意,早就和她睡到一起了。
我必须这样不时地给自己增加勇气。
看她看了10分钟,然后乘电梯上到十五楼,回房间看书。今天同样yīn沉沉的,使人恍若生活在只透进一点光亮的纸笼子里。因随时可能有电话打来,我不想出门,而呆在房间里便只有看书这一桩事可gān。杰克·伦敦的传记最后读罢,接着拿起有关西班牙战争的书。
这一天好像尽是huáng昏,无限延长的huáng昏。没有高低起伏。窗外灰色迷蒙,其间开始一点点掺进黑色,很快夜幕降临,但也不过是yīn郁的程度略有改变而已。天地间仅有两种色调:灰与黑。变化不外乎二者的定时更迭。
我利用房间服务项目要来三明治。我逐个地、细嚼慢咽地吃着三明治,并从电冰箱中取出啤酒,一口一口地慢慢品味。无事可gān的时候,势必在各种琐事上磨磨蹭蹭,打发时间。7点半时,合伙人打来电话。
“联系上了!”他说。
“费不少劲吧?”
“一般一般。”他想了一下答道。恐怕是费了一番周折。“简单说一下吧。首先,这个问题早已严严实实地盖上了盖子。已经被封盖捆好送到保险柜里去了。再也不会有人去捅它动它,一切都已过去。丑闻已不再存在。政府内部和市机关大楼里也许有两三处非正常变动,但方式隐蔽,再说也不是大的变动,微调罢了。再不可能往上触动任何人物。检察厅倒是有一点动作,但没抓到确凿证据。错综复杂得很。禁区。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
“纯属我个人私事,决不连累任何人。”
“跟对方也是这样jiāo代的。”
我拿着听筒去冰箱取了瓶啤酒,单手启开瓶盖,倒了一杯。
“别嫌我啰嗦——你可别轻举妄动,弄不好会吃大亏。”他说,“这可是庞然大物。什么原因使你盯上它我倒不知道,反正最好别深入。也许你有你的情由,但我想还是安分守己明哲保身为好,虽然我不是非叫你像我这样。”
“知道。”我说。
他gān咳一声,我喝了口啤酒。
“老海豚宾馆直到最后阶段也不肯退让,吃了不少苦头,乖乖退出自然一了百了,但它就是不肯,看不到寡不敌众这步棋。”
“它就是那种类型,”我说,“跟不上cháo流。”
“被人整得好苦。例如好几个无赖汉住进去硬是不走,胡作非为——在不触犯法律的限度内。还有满脸横肉的家伙一动不动地坐在大厅里,谁进来就瞪谁一眼。这你想像得出吧?但宾馆方面横竖不肯就范。”
“似乎可以理解。”我说。海豚宾馆的主人早已对人生的诸多不幸处之泰然,轻易不会惊慌失措。
“不过最终,海豚宾馆提出一个奇妙的条件,并且说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它未尝不可让步。你猜那条件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