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脸,良久,摇了摇头:“详细的我也不知道。这里非常宽敞,也非常幽暗。至于有多宽敞有多幽暗,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只是这个房间,其他场所一概不知。因此,详情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总而言之,你是在该来的时候来到了这里,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对此你大可不必想得过多。大概是某人通过这个场所为你流泪吧,大概是某人在寻求你吧。既然你是那样感觉到的,肯定就是那样。不过这个且不管,反正你现在返回这里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小鸟归巢一样自然而然。反过来说,假如你不想返回,也就等于这地方根本不存在。”说着,羊男嚓嚓有声地搓着双手。墙上的yīn影随着他身体的活动而大幅度摇晃不止,宛如黑色的幽灵劈头盖脑朝我压来,又仿佛是过去那种漫画式影片。
“就像小鸟归巢。”——经他这么一说,我也似乎觉得确实如此。我来这里不过是随其波逐其流而已。
“喂,说说看,”羊男声音沉静地说,“说说你自己,这里是你的世界,用不着有任何顾虑。想说的尽管一吐为快。你肯定有话要说。”
我一面望着墙上的yīn影,一面在昏昏然的烛光中向他讲了自己的处境。我确实很久未曾如此开怀畅谈自己了,我花很长时间,如同融化冰块那样缓缓地、逐一地谈着自己。诸如自己怎样维持生计,怎样走投无路,怎样在走投无路之中虚度年华,怎样再不可能衷心爱上任何一个人,怎样失去心灵的震颤,怎样不知道自己应有何求,怎样为同自己有关的事情竭尽全力而又怎样毫无用处等等,我说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迅速僵化,肌肉组织正在由内而外地逐渐硬化。我为之惶惶不安,而好歹感到同自己相连的场所惟此一处而已。我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包含于此栖身于此。至于这里是何所在却是稀里糊涂。我只是本能地感到,感到自己包含于此栖身于此。
羊男一声不响地倾听我的叙说。他看上去差不多是在打瞌睡。但我刚一止住话头,他当即睁开眼睛。
“不要紧,用不着担心。你的确是包含在海豚宾馆里。”羊男静悄悄地说,“以前一直包含其中栖身其中,以后也将继续栖身下去。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在这里完结。这里是你的场所,始终是。你连着这里,这里连着大家。这里是你的连接点。”
“大家?”
“失去的,和没有失去的,加起来就是大家。一切都以此为中心连在一起。”
我思索了一会羊男的这些话,但未能真正理解话里的含意。过于抽象模糊,无法捕捉。我便请他说得具体点,但他没有回答,缄口不语。这是无法加以具体说明的。他轻轻摇了摇头。一摇头,那双假耳朵便呼啦呼啦地摇摆起来。墙上的影子也随之大摇大摆,摇摆得相当厉害,我真担心墙壁本身会猝然倒塌。
“很快你就会理解的,该理解的时候自然会理解。”他说。
“对了,另外还有一点百思不解的,”我说,“就是海豚宾馆的主人为什么偏让新宾馆使用相同的名称呢?”
“为你,”羊男说,“为了使你随时都可以返回。事情很明白:一旦名称换了,你还怎么能搞得清该去哪里呢?而现在海豚宾馆就在这里!建筑物变了也好什么变了也好,那些都无所谓,它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等你。所以才把名字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我笑道:“为我?是为我一个人这偌大的宾馆才取名为‘海豚’的?”
“正是。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摇了摇头:“不,不是说奇怪,只是有点吃惊。事情太离谱了,太不像是现实的。”
“是现实。”羊男平静地说,“宾馆是现实,‘海豚宾馆’这块招牌也是现实。对吧?这是现实吧?”他用手指“橐橐”敲着茶几,烛光随之闪闪烁烁。
“我也在这里,在这里等你。大家都很好,都在期望你回来,期望大家整个连成一片。”
我久久注视着摇曳不定的烛光,一时很难信以为真:“何苦特意为我一个人如此操办?专门为我一个人?”
“因为这里是为你准备的世界。”羊男断然地说,“不必想得那么复杂。只要你有所求,必然有所应。问题是这里是为你准备的场所。所以我们才努力管好它,没有遗弃它,以便你顺利找回。如此而已。”
“我真的包含在这里边不成?”
“当然。你包含在这里,我也包含在这里。大家都包含在这里,而这里是你的世界。”羊男说着,朝上竖起一只手指,于是一只巨大的手指在墙壁上赫然现出。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什么?”
“我是羊男嘛。”他发出嘶哑的笑声,“就是你所看到的:披着羊皮,活在人们看不到的世界里。也被撵进过森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得快想不起来了。在那以前我曾经是过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从那以来我就不再接触人,尽可能避人耳目。如此一来二去,自然也就接触不到人了,而且不知几时开始,离开森林住进了这里。住在这里,守护这里。我也需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嘛。就连森林里的野shòu都要找地方打盹才行,对吧?”
“那当然。”我随声附和。
“我在这里的作用就是连接。对了,就像配电盘似的,可以连接各种各样的东西。这里是连接点——所以我在这里连接,连得结结实实,以保证不出现七零八落的状态。这就是我的作用。配电盘,连接。将你寻求并已到手的东西连接起来,明白吗?”
“有点儿。”我说。
“那么,”羊男道,“而且,现在你需要我。因为你在困惑,不知道自己寻求什么。你处于抛弃和被抛弃的jiāo界地带。你想去知不知该去的地方。你遗失了很多,把很多连接点一一解开,却又没物色到替代之物。所以你感到困惑感到惶惑。觉得自己无所连接飘零无寄,实际也是如此。你所能连接的地方只有这里。”
我思索了一会,说:“大概是那样的,如你说的那样。我是在抛弃和被抛弃的处境中,是在困惑,是无所连接,是只能连接在这里。”我停顿一下,看着烛光下的手,“其实我也有所感觉,感觉到有什么要同我连接。所以梦中才有人寻求我,为我流泪。我也一定是想同什么相连相接,我觉得是这样。喏,我准备从头开始,为此需要得到你的帮助。”
羊男没有做声,而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于是一股十分滞重的沉默袭来,使人犹如置身于深不可测的dòng底。那沉默的重力死死地压进我的双肩,以至我的思维都处于这重力——湿漉漉的重力的压迫之下,从而裹上一层深海鱼般令人不快的硬皮。烛火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摇曳不已。羊男眼睛朝着烛光一边。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羊男缓缓抬起头,注视着我。
“为了将自己同某种东西稳妥地连接在一起,你必须尽一切努力。”羊男说,“能否一帆风顺我不知道。我也已经老了,jīng力不如以前充沛了,不知道能帮你帮到什么地步,尽力而为就是。不过,就算一帆风顺,你也未见得获得幸福,这点我无法保证。也许那边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处你应该去的地方,底细无可奉告。总之如同你自己刚才说的那样,你看起来已经变得十分坚挺顽固。一旦坚固的东西是不可能恢复原状的。况且你也不那么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