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并不是因为考虑问题才睡不着。我什么也没考虑,也考虑不下去,我的脑袋太累了。然而又无法入睡。我身心的几乎所有部分都渴望入睡,惟独脑袋的一小部分僵固不化,执著地拒绝睡眠,致使神经异常亢奋,焦躁不安,焦躁得就像企图从风驰电掣的特快列车的窗口看清站名时的心情一样——车站临近,心想这回一定要瞪大眼睛看个明白,但无济于事,速度过快,只能望得模模糊糊的字形,看不清具体是何字样。目标稍纵即逝,如此循环往复。车站一个接一个迎面扑来,一个接一个尽是边远的无名小站。列车好几次拉鸣汽笛,其尖厉的回声犹如锋芒一般刺激我的神经。

  如此熬到9点。看准时针指在9点后,我没好气地翻身下chuáng。没办法,这觉无法睡。我进浴室剃胡须,为了彻底剃净,我不得不对自己反复说道:“我现在是在剃须。”剃完,我穿好衣服,梳理几下头发,去宾馆餐厅吃早餐。我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一份西式早点。我喝了两杯咖啡,嚼了一片烤面包片。面包片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咽下去。灰色的云层甚至把面包片也染成了灰色。口里竟有一股灰絮味儿。这是个仿佛预告地球末日来临的天气。我边喝咖啡边看早上的菜谱,总共看了50遍。但头脑的僵固度还是没有缓解。列车仍在突飞猛进,汽笛仍萦绕耳畔。那种僵固,感觉起来就像牙膏风gān后紧紧附着在物体表面一般。我周围的人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又吃又喝。他们把砂糖放入咖啡,往面包上涂huáng油,用刀叉切着火腿jī蛋。碟碗相碰的嘎嘎声此起彼伏,简直同调车场无异。

  我猛然想起羊男,此时此刻他也是存在的,他呆在这座宾馆某处一个变形的空间里,是的,他是在的。而且想教给我什么,问题是我理解力跟不上。速度太快,而头脑却僵化,无法辨认字迹,能辨认的只有静止的东西。(A)西式早点——果汁饮料(橘汁、朱栾汁、番茄汁)、烤面包片,或……有谁在向我搭话,要我回答。是谁呢?我抬起眼睛,见是男侍。他身穿雪白的上衣,手拿咖啡壶,俨然捧一个奖杯。“您要不要换一杯咖啡?”他殷勤地问道,我摇摇头。待他离开,我起身走出餐厅。嘎嘎声仍然在我身后起伏不已。

  回到房间,我又一次进入浴室。这回已不再感到冷了。

  我在浴槽里缓缓地伸直身子,就像解开绳扣似的徐徐舒展全身每一个关节。指尖也逐个屈伸一番。不错,这是我的身体,我现在是在这里,在真实房间中的真实浴槽里。而没有乘什么特快列车,耳边不闻汽笛声响,无须辨认站名,无须前思后想。

  走出浴室上chuáng看表,已经10点半。也罢也罢,gān脆不睡觉,到街上逛逛算了。正如此呆呆思忖之间,睡意陡然袭来,形势于是急转直下,恰如舞台由明转暗一般。一只巨大的灰猿手持大锤,不知从何处闯入房间,朝我后脑壳不容分说地重重一击,我顿时气绝似的坠入昏睡的深渊。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四下漆黑,毫无所见。没有背景音乐,没有《月亮河》,没有《水色恋情》,惟有一泻千里的睡眠。“16的下一位数是几?”——有人问我。“41。”——我回答。“睡觉。”——灰猿说。对,我是在睡觉,在坚不可摧的铁球里把身子缩为一团,像个松鼠那样大睡特睡,那铁球是拆毁楼房时用的,中间掏空,我便睡于其中,酣畅淋漓,一泻千里……

  有谁在呼唤我。

  莫非汽笛?

  不,不是,不是的,海鸥们说。

  听那声音,似乎有人想用高温炉将铁球烧毁。

  不,不是,不是的,海鸥们异口同声地说,竟如希腊戏剧里的合唱团一般。

  是电话,我恍然大悟。

  海鸥们已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回声。海鸥们为什么无影无踪了呢?

  我伸手拿起枕边的电话筒,说了声“喂”。但只听得“嘟”的一声便再无声息,却转而从另一空间发出一连串响声——“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是门铃!有人按门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门铃。”我出声说道。

  但海鸥们已不复见,全然不闻一声“正确”的回应。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我披上睡衣,到门口一声没问地打开门。服务台女孩儿迅速闪身进来,关上门。

  后脑壳被灰猿敲击的部位仍在作痛。这个狠家伙,何必用那么大的劲,弄得我觉得似乎整个脑袋都凹陷了进去。

  女孩儿看看我的睡衣,又看看我的脸,蹙起眉头。

  “为什么下午3点钟睡觉?”她问。

  “下午3点,”我重复一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呢?”我自己问自己。

  “几点睡的,到底?”

  我开始想,努力想,但仍是想不起来。

  “算啦,别想了。”她失望似的说。然后坐在沙发上,用手轻轻碰一下眼镜框,仔仔细细地审视我的脸,“我说,你这脸怎么这副德行!”

  “噢,想必不怎么漂亮。”我说。

  “气色难看,还浮肿。莫不是发烧?不要紧吧?”

  “没关系。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别担心,原本身体就好。”我说,“你现在休息?”

  “嗯。”她说,“来看一眼你的脸,挺有兴趣的。不过要是打扰,我可这就出去。”

  “打扰什么。”说着,我坐在chuáng上,“困得要死,但谈不上打扰。”

  “也不胡来?”

  “不胡来。”

  “人人嘴上都那么说,你可是真的规规矩矩?”

  “人人也许都那么做,但我不做。”我说。

  她略一沉吟,像是确认思考结果似的用手指轻轻按一下太阳xué,“或许,我也觉得你是和别人有点不一样。”她说。

  “况且现在太困,也做不成别的。”我加上一句。

  她站起身,脱去天蓝色坎肩,仍像昨天那样搭在椅背上。但这回她没来我身边,而走到窗前立定,一动不动地望着灰色的天宇。我猜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只穿一件睡袍,脸上德行又不好的缘故。但这没有办法,我毕竟有我的具体情况。我活着的目的并非为了向别人出示一张好看的脸。

  “我说,”我开口道,“上次我也说来着,你我之间,总好像有一种息息相通之处,尽管微乎其微。”

  “当真?”她不动声色地说,接着大约沉默了30秒钟,补上一句,“举例说?”

  “举例说——”我重复道,但大脑的运转已完全停止,什么也想不起来,哪怕只言片语也搜刮不出。况且那不过是我偶然的感觉——觉得这女孩儿同我之间有某种尽管细微然而相通的地方。至于举例说、比方说,则无从谈起。不过一觉之念罢了。

  “举不上来。”我说,“有好多好多事情需要进一步归纳,需要阶段性思考、总结、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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